潘東家起身相送,陳三叔忙讓潘東家留步,與李管事、老楊回了甘雨胡同。
褚韶華留下聽潘東家小邵東家談生意,小邵東家瞅著褚韶華打趣,“這地址我得記牢,免得不慎丟了?!?
褚韶華哈哈一笑,道,“上次我是頭一回見潘東家,說句心里話,以前在外頭路上也見過不少洋派人物,那些人不論穿著打扮還是語談吐,都帶著一股子洋味兒,穿是穿的西裝革履,說話必然是咱們漢話中夾帶著幾句叫人聽不懂的洋文,我十分不知當如何形容。原我以為,洋派人物都是那等樣的作派,后來乍一見潘東家方知何為新式人物。潘東家未必不懂那些個洋話,可說起話來溫雅和氣,就是待我一介小小婦人,也不似舊式人那般看不起,當時我生意雖小,潘東家也一樣對待。我心里對潘東家人品十分敬佩?!倍似鸩杪纫豢冢^續(xù)道,“邵東家也是我們縣一等一的人物,別看邵東家愛打趣人,心腸很不壞,上次我一位嬸子被土匪綁了,就是邵東家出面去土匪那里談判,土匪對我那位嬸子客氣相待,后來把人平安救了出來。邵東家其實是一腔俠義心腸的人。我雖是小小婦人,也知些世間道理,見著您二位這樣的人物,心里格外的仰慕,就愿聽你們說說話,也讓我多長些見識?!?
褚韶華這樣的口才,不要說一介女子,就是男人里比她更會說的也不多見。況,她之為人,爽俐中更帶一種率直,心中無私,更絕非尋常那些小意殷勤之人,而是另一種更為廣闊的氣概。
褚韶華一席話把倆人都說笑了,何況又不是談什么機要事,褚韶華愛聽就聽唄。潘東家先隨意的聊了聊自己面粉廠,多少臺機子,工廠的規(guī)模,基本上北京城都是吃他面粉廠磨的面。說一些工廠的事,潘東家也要探一探邵東家的底,開口第一句就問到了點子上,同邵東家打聽縣里田畝多少。
褚韶華當時就聽的眼中一亮,想著潘東家這話可真是問到了點子上,且這話一出,可見潘東家的氣派。只是,這樣的事若是叫她答,她是答不上來了。小邵東家只是一笑道,“我們縣算是個大縣,縣里多是種小麥、玉米、大豆之類的作物,田地的話,以前聽縣長提過,在冊的有五十萬畝左右。不過,田地的肥厚也不同?!?
雙方都是心里有數(shù)的人,一問一答就知道都是做足功課的。小邵東家道,“我們縣就是一樣,沒什么大地主。家里有個千八百畝地的就算是田地多的了,離北京遠些,兼并的不是很厲害,多是一家有幾畝田、十幾畝田、幾十畝田,都能過得日子。這些年兵荒馬亂的,也有不少地方鬧饑荒,我們那兒算不得什么富庶地界兒,可這些年也沒鬧過饑荒,好好壞壞的,總有人們一口吃的?!?
“如今這就是好地方了?!?
“是啊。”邵東家道,“您工廠的機器是美國機器還是德國機器,我聽陳太太說機器不小,產(chǎn)面量也高,我這回來可是想開開眼界?!?
潘東家一笑,請二人一道參觀車間。邵東家處處留心,看機器數(shù)目與潘東家說的并無差別,機器不算新,卻也不舊,工人穿著統(tǒng)一顏色的衣裳,戴著大口罩干活。這磨面的車間難免有些粉塵,聲音也大,震得人耳朵轟轟響,外頭煙囪里突突的冒著黑煙,可能在百年后就存在不環(huán)保的問題,不過眼下這樣的工廠可是當下首屈一指的新式工廠。
待回到客廳,潘東家想到邵東家對機械挺留心,還特意看過機器上的銘牌,回憶一下邵東家的談吐,便問,“不知邵東家哪個大學畢業(yè)。我看你不似私塾學堂能教出來的?!?
小邵東家笑,“比起前輩,我是后進。我大學在美國讀的普林斯頓大學機械系,我對現(xiàn)代機械都比較感興趣,就是回家被我爹按在家里不讓我出門,這好容易能出來看看?!?
潘東家想了想,“啊,我讀書那會兒,還叫新澤西學院?!?
“唉喲,我與前輩竟是同一所大學讀的書,這可真是緣分?!?
“那倒不是,我當初是在英國劍橋念的大學。假期時受朋友之邀去過美國,新澤西學院是美國名校,賢弟能去那里讀書,我看賢弟的年紀,應該是五年前第一批庚子賠款的留學生吧。”
小邵東家謙虛,“僥幸而已?!?
潘東家都覺著奇怪,想著邵東家這樣年輕的留學生,當年還是庚子賠款出的國,如何回國賣起糧食來了。倒不是看不起賣糧食的,而是小邵東家名牌大學機械系畢業(yè),怎么著也能找到一份體面工作的。小邵東家似是看出潘東家的疑問,搔搔頭道,“當年我也沒想考出去留學,那會兒我在保定府讀書,我爹去看我,聽聞人家要招留學生,政府給錢出洋讀書,我爹那個心切,硬逼著我去考。我是去年剛回國,出國好幾年不在家,家里也實在想我,這一回來就舍不得我再走遠,索性就在家住些日子陪陪爹娘。這不是遇著收糧的事兒,我就過來了。一則為家里分憂,二則也是出門走一走。”
一個老牌留學生遇著個新留學生,那能說的話題就多了,稱得上是相談甚歡。說著說著,就見老楊陳三叔回來了,老楊把開的條子給潘東家,道,“東家,一共是九百七十斤麥子,都是一等糧,如今貨賬兩清?!?
褚韶華一聽就知不對,拉來的糧食,少說一車也有四五斤,六車糧,怎么也有兩千斤的,如今只有九百多斤糧食,那剩下的糧食呢?褚韶華眼珠往李管事陳三叔臉上一掃,李管事神色尚好,陳三叔則是面有些許尷尬。小邵東家亦是個機敏人,他當時根本就沒打哈哈略過此事,而是看向李管事,問,“李叔,咱們拉來的糧食都賣了嗎?”
李管事答道,“都賣了?!?
褚韶華問,“三叔,你們帶來的糧食可是出了什么差子?”她是個遇事解決事情的性子,所以就直接問了,陳三叔卻是欲又止,褚韶華一笑,擺擺手,看潘東家、小邵東家一眼,收回視線,笑與陳三叔道,“三叔,這并無妨礙,這趟請你們過來,實在是潘東家這樣的人物,不見一見可惜了。老話說的好,買賣不成仁義在,今兒能見潘東家一面,咱們就是不虛此行。”沒有半點生意生出波折的沮喪,說的陳三叔面色也好許多。
潘東家含蓄的點點頭,與陳三叔道,“陳村長不要放在心上?!?
陳三叔終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褚韶華也便沒有細問到底是怎么出了問題,她瞅一瞅窗外,見太陽西斜,落霞漸起,便同潘東家道,“潘東家,時辰不早了,先前說的家鄉(xiāng)的糧食的事,我也算未曾食。以后再有什么事,就是你們之間溝通了,要是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您只管打發(fā)人給我送個信兒,我家地址您也知道。我該告辭了。”
小邵東家亦起身道,“今日能與前輩相見,不枉此行。我家里還有些存糧,明日我便回鄉(xiāng),將糧運來?!?
潘東家笑道,“好。今天你們各有事務,怕是沒空留下來多敘,待得來日,由我做東,咱們可得好好喝幾杯?!闭f罷起身送諸人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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