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創(chuàng)業(yè)2

我問淘氣你們這里有蜂窩煤嗎?他不解地反問那是什么東西?

那一瞬間，我聽見了命運(yùn)向我揮出的一擊，劈開了我所有的疑慮。我尋求的答案如潮退時的礁巖，從水中站起來，清清楚楚，無法回避。

我不由得閉上眼睛，想保留住這短暫的徹悟感這世間的事竟都不是巧合，一切一切都已在往昔安排下了伏線，時機(jī)到時，自然而然。這讓我不寒而栗。

我竟是做過蜂窩煤的!

從我記事起，家里就沒有蜂窩煤。開始是液化氣，接著是煤氣，現(xiàn)在是天然氣，那里見過蜂窩煤?但是我家有一個遠(yuǎn)房二大爺，是一個命苦之人。

說他命苦，并不是他生出來就饑寒交迫，孤苦伶仃，這全是他自找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時，他也就是二十四五，時來運(yùn)轉(zhuǎn)，接到了國家補(bǔ)償文革時期所占房產(chǎn)的第一批付款。他的父母死于文革，父母房產(chǎn)被原工廠所占，他代替父母得了一萬元。那時一般人的平均工資才每月二十元左右,他等于一下子拿到了別人五百倍的工資.換到今天,那該是五十萬到一百萬左右吧。

這筆錢徹底毀了他。據(jù)說他原來是個沒什么主見的人，可以成為典型的妻管嚴(yán)，女的應(yīng)該喜歡，所以他娶妻生子，該有不錯的機(jī)會?？伤昧四枪P錢后，就覺得所有和他親近的女性都是為了他的錢來的，更糟糕的是，他突然覺得所有的女性都想和他親近起來，讓他防不勝防，躲不勝躲。據(jù)說他曾跑到我家，要求過夜，說有女的在他家門口等著和他友善，他不能被誘惑，因為她是想要他的錢。

他原來從沒覺得自己長得好，但拿了錢以后，就覺得自己英俊瀟灑，一定人見人愛，所以找誰都沒問題。他好不容易看上了誰，屈尊逾貴地向人家表示一下，人家若說不，他就覺得人家故做姿態(tài)，假裝羞澀，肯定是愛上他了。他可不能慣著這毛病,得等人家自己來找他要求和好才成。所以更加傲慢起來。等人家都和別人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了，他還認(rèn)為人家心里實際愛的是他。愛而不得才悲嫁他人。見了人家夫妻孩子，自己臉上一般帶出憐憫鄙夷和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的表情來(你說那個可憐的女的招惹誰了!?)。

他若表示了自己，人家如果說好，他就立刻改變主意，馬上甩了人家，因為他又覺得人家是看上了他的錢了。

既然大家都這么看好他的錢，他自己更得小心理財。其實那時有什么理財，不過是，好聽點的，勤儉，不好聽的，摳門罷了。據(jù)說他每天就是白菜饅頭(我比他還差，只有饅頭，沒菜)，飯后，把剩下的饅頭切片，用線穿起來晾干當(dāng)點心吃(沒冰箱嘛)，但愿我別落到這種地步(不過也快了)。

難怪古人講究妻財子祿，要依從這個順序才行，象這種命苦之人，財放到第一位后，就什么都沒有了。

后來，他連財也沒有了。他那一萬元在短短幾年中就不值一文了。他后來也下了崗，住在遠(yuǎn)郊的小平房里，沒有煤氣，只能燒蜂窩煤。有一年冬天他重病不起，公共電話來說他那里已斷了煤。我爸和我去看他，見外面墻外堆著碎煤渣子，鋸末什么的，他竟然自己做蜂窩煤!沒辦法，也沒車子去給他拉煤，只好動手把碎煤渣子按他說的比例攙鋸末和泥做成煤泥餅子，上面扎一大堆孔。(我得親自干哪，我爸就在那兒指指揮。當(dāng)個女兒容易嗎，還得給他們背米背面......)

想起父母，心中一陣大痛，但拼命壓下，知道自己一旦失控，非錯亂了不可，什么也別干了，馬上成二大爺了。

我暗嘆一聲，又問淘氣你們這兒周圍有煤礦嗎?他說有啊，就半天的路，我去過。

我垂了頭，b大學(xué)中文系，作煤餅子了!認(rèn)命吧。早知道，我學(xué)習(xí)干嗎呀，天天睡懶覺多好!

淘氣問你到底叫什么呀。

我抬頭看著他，毫無笑意我叫任云起。我不賣字了。

他驚訝地看著我任云起?你的神情怎么跟我爹似的?

話說煤這個東西甚是挑剔。點燃的時候，要拿木頭或木炭去引燃。燃燒時，要隨時保持熱度，否則煤一旦變冷，就不可逆轉(zhuǎn)，只有熄火了。但添加時還不能太多，少了氧氣，它也死。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燃燒不充分時，里面的煤就浪費(fèi)了。這就是為什么一般家居不該燒煤塊或煤球，而是應(yīng)燒蜂窩煤。

現(xiàn)在市場上的蜂窩煤加了許多化學(xué)助燃的成分，讓人能以一根火柴點燃。但最原始的蜂窩煤就是攙了鋸末，黏土的煤餅。那些蜂窩煤上的孔才是這個發(fā)明的精華所在。

說做就做，我馬上駕車去了淘氣所說的煤礦。十分簡陋，但幾乎是地表開采。時值夏初，沒什么人買煤，價格便宜。我買了幾袋碎煤，還和老板拉了關(guān)系，談好了冬天的價格，為以后作準(zhǔn)備?；貋碛值教幩蚜_了鋸末和一些泥土，就在我的破廟前開始以不同的配料比例和泥玩。

淘氣每天都來，和我在泥里土里玩一天。他就是那種能被我吃定的人。無論我怎樣打罵，他都風(fēng)雨無阻地來，這煤成了他的鴉片了。他也不穿好衣服了，和我一樣粗服短裝，我們倆干活時，象兩個小農(nóng)民。

他爹經(jīng)常把他臭揍得鼻青臉腫，說他原來是游手好閑，現(xiàn)在是自甘下賤(那我成什么人了)，不打不成器，越打越回去。他每次被打完，都興高采烈地來我這兒，說得等一陣子才會再挨打了，有好日子過了。這就是他的反抗吧。

雖然我們天天在一起和泥，但每次我要駕車去買煤，他想同去，就總也去不成。有時剛要動身，他身上就被人潑了糞，馬上就得回家挨打；或者被人一下子撞溝里去了，半天爬不起來，我怕他死在路上，只好自己走。久而久之，我們就不再做此打算了。

那個搶了我饅頭的小乞丐日后也每天來，還帶來四五個別的小乞丐。我給他們饅頭，他們就在乞討之余幫我砸煤和泥，倒挺高興。我用饅頭就換來了童工，心里覺著自己可夠黑的，所以傍晚完了活，也教他們認(rèn)幾個字，講個小故事什么的。他們看著我的眼睛，讓我感到不再孤獨。日子也過得很快樂。

有時在夜里會想起佑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許多次在睡夢里清楚地聽他叫云起，那口氣好溫柔傷感，讓我心痛不已?？隙ㄊ俏以谧鲏衾?。

有時會允許自己回想起父母，想起他們對我的好。我過去總怨他們，他們從沒夸過我，我考了99分他們會對我說怎么人家能考一百分？如果我考了一百分，他們會說別驕傲，下回就考不出來了。我總也比不過別人，我爸從小就叫我兒子，我曾聽見他對人說，我讓我們家斷了香火。他們吵架時曾說當(dāng)時就是因為懷了我才沒離成婚，所以他們每次吵架，我都覺得是我的錯......但在這陌生的地方，我明白他們畢竟是我的父母，那個家是我可以蹭頓飯的地方。如今我再也沒有后路了，再也沒有了避風(fēng)港。這世間，無論這里還是故鄉(xiāng)，再也沒有人在意我十幾年以前的胡亂涂鴉，再也沒有人會有興趣看我傻傻的兒時照片......我的心里會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