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的天空下,烏云垂得很低,幾乎壓到了山尖上。天有些熱,沒有風(fēng),黏糊糊的,讓人感覺喘不過氣來。突然之間,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照亮了滿是蘆葦叢的河岸。細碎的小雨滴落了下來,蘆葦叢中響起一陣咒罵。片刻之后,數(shù)十艘小船齊齊劃向岸邊,船艙內(nèi)高高矗立著的戰(zhàn)馬顯露出了身形。水花濺起,戰(zhàn)馬嘶鳴。百余騎很快上了岸,稍事休整之后,在向?qū)У膸ьI(lǐng)下,直沖而出。金色的閃電如同狂龍的利爪,在半空中激烈地飛舞著。雨點漸漸密集了起來,馬蹄聲也愈發(fā)急促,顯示了主人迫切的心情。近了,越來越近了。嗖！一箭飛出,正在田野中收拾器具的農(nóng)人撲倒在地。驚呼聲不斷響起,農(nóng)人們四散飛逃。他們氣喘吁吁,滿懷恐懼,即便是逃跑,也盡量順著田埂,不舍得破壞即將收獲的莊稼。嗖！又一箭飛出。田野之中,一具身體飛跌在地,壓倒了一片麥子。鮮血滲入大地,瀕死的農(nóng)人怒目圓睜,手下意識扶了扶被他壓倒的麥子,漸漸沒了聲息。嘚嘚！百余騎沖入麥田之中,抄近路沖向了堡壁正門。正門有少年拿著長矛,猶猶豫豫,一邊看向正往這飛速沖來的敵騎,一邊看向正往回撤的堡民。其中有他的朝夕相處的親人,有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有他青梅竹馬的女孩……他猶豫了,他做不到那么絕情。已經(jīng)有人在催促他關(guān)門了。他顫抖著雙手,熱淚盈眶,手上仿佛有千鈞之力。轟！雷聲炸響在耳邊。噗！一騎奔至身前,長槊猛地穿透他的身體,將他挑了起來,叉在半空。少年終于看到了親人。他們被敵騎撞到在地,生死不知。少年看到了朋友。他被一把馬刀劃過,鮮血沖天而起。少年看到了少女。她被一支箭帶倒在地,又被后續(xù)馳來的戰(zhàn)馬踩踏。呼！少年殘存的意識感受到了風(fēng)聲,他勉力睜開了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被甩飛了出去。已經(jīng)有敵騎沖進院墻了,所有人都驚慌失措,四處亂竄。完了！這是他僅存的意識。嘭！尸體被甩入了人群之中。砸到了七八個沖出來的漢子。越來越多的敵人涌入院子,他們兇狠無比,裝具精良。三兩下之間,便瓦解了堡民的反抗。尤其是一位重甲大將,身材魁梧,氣力驚人。一人一盾一刀,連斬數(shù)人,勇不可當(dāng)。大將身后還有七八個神射手。他們棄了綿軟的角弓,換上了步戰(zhàn)用的硬弓,指哪射哪,威懾極大。轟隆??！雷聲再度響起,遮掩了驚天的慘叫。當(dāng)鋪天蓋地的雨簾遮蔽整個大地時,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敵騎兇殘又狡猾,更十分老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潛渡偷襲之事了。堡民中殘存的數(shù)十男丁被綁了起來,驅(qū)趕到院中,任其淋雨。老人開始做飯,為敵騎和他們的馬匹準(zhǔn)備食物。女人則被拖進了房間內(nèi),淫笑聲和哭叫聲不斷響起。天色已近傍晚,夕陽正在做著最后的掙扎,不肯輕易落下。高高的山崗之上,數(shù)百人把截住了唯一一條山道。他們面色凝重,看著山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大氣都不敢出。山下的人群并不雜亂,相反還頗有章法,刀槍劍戟羅列,金鼓旗號俱全。他們沒把山上的人群放在眼里。這些人面黃肌瘦,衣衫單薄,手里的武器銹跡斑斑,不堪使用。甚至還有人拿著農(nóng)具、糞叉、木棍,身體止不住地顫抖。他們也曾是這群人中的一員,太清楚他們的實力,他知道他們的所思所想了?？蓱z不存在的。亂世之中,要么殺人,要么被殺,心早就硬了。但凡有一絲軟弱,都活不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上山了,隨手射了幾箭,殺了幾人后,山道上一片騷動。良久之后,有人閉上眼睛,揮了揮手。夕陽終于跌落了下去,只在西邊留下一抹殘存的血色。僅存的糧食被拉了出來。瘦骨嶙峋的牛羊被驅(qū)趕了出來。山道上有人嚎啕大哭,沒了糧食、牛羊,他們怎么活更多的人則面露悲哀,但沒有阻止?？傔€能剩下十天半月的口糧,有這個時間,興許能尋到活下去的辦法呢實在不行就去借糧。如果借都借不到,就去投靠大塢堡,賣身為奴,只要能活下去就行。領(lǐng)頭之人似乎讀過書,認(rèn)識字。只見他稍稍詢問了一下,然后拿出一張黃紙,草草寫了份禮單。片刻之后,他在眾人的注視下,獨自下山,來到了一位被大群軍士簇擁著的軍將面前。他昂首挺胸,直著腰板,先抱拳作揖,然后將禮單高舉過頂。有軍士上前,將禮單取下,交到軍將手中。軍將隨意看了看,問道：藏了多少軍將的親兵紛紛冷笑,用戲謔的眼神看著他。將軍若趕盡殺絕,某無話可說。首領(lǐng)正視著軍將,沉聲說道：我的寨子小,擋不得將軍一擊,但臨死之前,總能拉幾個墊背的。軍將笑了起來,然后手一指,道：給我打！親兵們沖了過來,馬鞭、刀鞘兜頭蓋臉砸下,打得山寨首領(lǐng)渾身是血倒在地上。因為劇烈的疼痛,他整個身體都弓了起來,但卻一直沒吭聲,沒求饒。停！軍將說道。親兵們停手退了回去。出一隊五十丁壯。軍將伸出一只手,道：我派人過去挑,挑完就走,如何好……首領(lǐng)在地上悶聲應(yīng)道。很快便有人將他扶起,架著他往山上走去。山道狹窄,灌木很密。悉悉索索之中,山徑上滿是滴落的血跡,與天邊的殘陽交相輝映。山下的大軍仍在行進,開向未知的遠方。亂世之中,你殺我,我殺你,每個人都隨波逐流,身不由己。小小的山寨在他們面前瑟瑟發(fā)抖,忍辱負重,但當(dāng)他們遇到更強的敵人,被打得大敗之時,哭喊的就是他們了?；蛟S,這就是亂世吧。這個天下,需要一個豪杰橫空出世,提三尺劍,蕩平天下,重塑山河。如此,山寨之民可以在山下安心耕作。生活可能依然清苦,一年到頭勞作不停,但不必顛沛流離,可以全家團圓。社日節(jié)的時候,可以分點祭酒、祭肉。夏至的時候,可以吃粽子犒勞下自己。仲冬之月,與家人一起做咸菹。臘日的時候……兒子可以平平安安長大,娶鄰家之女。女兒長成之后,嫁到鄰村,偶爾帶著孩子回家看看。山寨內(nèi)的丁壯很快被挑走了五十人。他們泣不成聲,在軍官不耐煩的催促聲中,與親人告別——真正的告別,此生多半再無相見之機——蹣跚著走了下去,匯入無邊無際的大軍之中。一兩年后的今天,如果僥幸沒死的話,他們將有幸參與到更多的此類事件之中。所不同的是,此時他們是受害者,彼時他們就是加害者了。直到有人能夠終結(jié)這一切。清風(fēng)徐起,將幾片樹葉吹落在案幾之上。王衍抬起頭來,凝視院中的老樹。去年還勃勃生機呢,今年就突然不行了,以至初夏之時,落葉滿地。樹病了。天下也病了。他拿起案幾上的一份份奏報,嘆了口氣。匈奴大舉入侵,兵分?jǐn)?shù)路,直撲而至。兗州濮陽國,石勒縱騎南下,大肆擄掠。可笑的是,一開始只有百余騎,嚇得兗州牧司馬越的大軍頻頻調(diào)動,如臨大敵。待發(fā)現(xiàn)只有區(qū)區(qū)百余騎時,又氣得七竅生煙,大罵謊報軍情的人不識數(shù),小題大做。但很快他們就吃了虧。南渡大河的敵騎越來越多,并伏擊了一支前來驅(qū)趕他們的大軍。賊人縱騎圍殺,將司馬越派出去的三千步軍徹底殲滅,尸橫遍野。石勒是越來越會打仗了……王衍依稀想起,一年半前的野馬岡之戰(zhàn),石勒還是個只懂蠻干的蠢材,六萬大軍被打得灰飛煙滅。一年半過去了,石勒在冀州、幽州、兗州四處轉(zhuǎn)戰(zhàn),卻成熟了許多。果然,每個人都在進步,就司徒……王彌出人意料地從文石津過河,一路攻打堡壁,搜羅糧草,拉丁入伍,似要再度南下陳留。乞活帥陳午大為緊張,前出至封丘縣境,意圖阻敵。劉聰、劉賢二人在河內(nèi)圍攻山陽、武德、懷縣。是的,與上黨郡一樣,河內(nèi)郡一直沒被匈奴人全部占領(lǐng)。晉、漢雙方都各自委任了上黨太守、河內(nèi)太守,互相對峙,反復(fù)爭奪。大晉的河內(nèi)太守是郭默,上黨太守是羊綜,都只占有本郡的一小塊地盤,苦苦支撐。匈奴人大概是想把河內(nèi)、汲郡、頓丘一口氣全部吃下,掃平大晉在黃河以北的據(jù)點。但也不排除他們立時南下的可能。右衛(wèi)將軍李惲本是乞活帥。在司馬越出鎮(zhèn)兗州之后,他選擇繼續(xù)留任,不愿放棄好不容易得來的官位。天子對其多番拉攏,信任有加。聞知劉聰至河內(nèi),李惲自請率五千兵北上,持兩月糧草,立寨防守富平津。倒是個敢打敢拼之人,不論他結(jié)局如何,勇氣確實可嘉。王彌的征東長史曹嶷率眾東歸后,勢如破竹,將空虛的兗州東部攪了個底朝天。濟北、東平、泰山三郡國被其打穿,東平國更是直接被占領(lǐng)了。隨后曹嶷又直下瑯琊國,占領(lǐng)全境,兵眾激增至七八萬人。目前其部正在整頓,汰弱留強,積蓄糧草器械,一俟完成,多半要打回青州老家去。匈奴這次搞了好大的場面啊！王衍皺著眉頭,看著女兒王惠風(fēng)留給他的一份輿圖。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大意是匈奴四處開花,但很多地方可能是虛招,其真實目的是陳留、滎陽。聲東擊西王衍有些苦笑。匈奴來去如風(fēng),確實可能玩這一招。但看破又能如何怎么應(yīng)對才是關(guān)鍵。他看向了輿圖上滎陽的方向。好些年了,他依然覺得只有這個人可靠。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