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數騎漸漸遠去。竟連寒食節(jié)都沒過,就匆匆離去了。王舒嘆了口氣,郁悶地說道。處明何必憂慮周顗策馬追了上來,輕笑道:中州風云激蕩,亂成一團,非我等快意之地。早晚會有人灰心失望,渡江南下的。也是。王舒轉憂為喜,道:還是伯仁會寬慰人。也是寬慰我自己。周顗哈哈大笑道。王舒,王導從弟,現(xiàn)為司馬睿鎮(zhèn)東將軍幕府參軍。司馬越曾經征辟過,不就。王敦任青州刺史時,王舒從其上路,欲往州中任職,結果大家都知道。司馬睿自徐州南渡建鄴后,王家下了大本錢,幾乎三分之二的族人盡皆南下,往依附之,王舒就是其中之一。周顗出身汝南周氏,現(xiàn)任司馬毗鎮(zhèn)軍將軍幕府長史。但他不想干了,追到范縣請辭后,跟著王舒一起南下。至于老家那邊,他也派人回去知會了,后面會帶著家人、仆婢、部曲離開。北方實在太亂了,到處都是鐵與血,而南方卻是和風、柳絮、美酒、佳人,豈不美哉他倆身后還跟著數人,都是原司馬越幕府的僚佐。在王舒的勸說下,各自離府,渡江南下,投奔瑯琊王。古話說,人離鄉(xiāng)賤,對士人來說也是如此。你確實可以帶著部曲莊客一起過去,但問題是需要大量的錢財支撐。開荒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至少頭一兩年是純虧損,你必須養(yǎng)著他們。江東官府會出一些補貼,但自己也得出錢,這是毫無疑問的。隨著南渡之人越來越多,江東諸郡的糧食價格都被買上去了,甚至有錢都買不到,你必須通過關系網從別人那里借,待開荒成功后再行歸還。這個時候,有親朋好友在當地做官就非常重要了。跟著王舒去的這些人,就是去做官打前站的,以利將來家族的整體南渡。他們是士人,讀過書,有見識,有一定的管理經驗。就現(xiàn)階段而,瑯琊王那邊是有多少要多少,因為他想在南人、北人之間搞平衡。另外,把北方人才吸引過去,也是削弱對手的手段之一,總之好處多多。那邊是什么人王舒馬鞭一指,看著數十步外踟躕前行的百余人,問道。周顗凝神一看,道:應是南下乞討的百姓。我自洛陽、滎陽、濮陽一路行來,見到了不少。匈奴派了小股游騎南下,一股也就一兩百騎的樣子,攜數日食水,四處襲擾。百姓見得賊來,紛紛走避。匈奴人也不追擊,但毀壞禾稼,燒毀房屋,然后呼嘯離去。雖說現(xiàn)在百姓們都開始聚居了,但有的堡壁并不大,沒法把所有人都裝進去。很多百姓仍然住在塢堡外,只是有敵人到來的時候才集體入塢躲避。況且,人可以躲,田地沒法躲,你如果對付不了那兩百個匈奴騎兵,就只能任其施為——如果戰(zhàn)意堅決,在野地里將敵人擊退,或許可以阻止敵人對莊稼的破壞,但不是每個塢堡都有能力做到的。周顗一路行來,就在濮陽遇到了一股匈奴騎兵,差點為其所獲。如此看來,邵勛在河南也不容易。王舒舒了一口氣,道:按照邵太白的話說就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哈哈。他直面匈奴兵鋒,天天被人擄掠,不知道能堅持多久。周顗聽了有些皺眉,道:處明,陳侯擋在前面,對江東亦有好處,何必說風涼話呢也是。王舒告罪一聲,不再多。截至目前,瑯琊王依然尊奉朝廷號令。廣陵去年沒運多少漕糧進京,江東諸郡樂得輕松,今年卻要開始起運了。這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瑯琊王依然是大晉臣子,尊奉洛陽正朔。作為瑯琊王的臣屬,他確實不該多說。周顗又扭頭看了眼范縣方向。這幾天,鎮(zhèn)軍將軍幕府一直在操辦司馬越的喪事。司馬越死后,一直停殯于城內,這次算是風光下葬了。對他們這個層級的人物而,喪事就是政治活動,意味著很多東西。司馬越下葬完畢后,意味著他的時代徹底結束,幕府僚佐們將在新主君的領導下,開啟新的政治生涯。周顗聽聞,兗州各大士族基本都派人到場了,比司徒生前來的人還齊。誠然,死者為大,沒人會跟死人過不去。但若沒有陳侯率軍前來,事情沒這么簡單。從出席葬禮的人員來看,兗州士族估計也想看看陳侯這個名滿洛陽的將領,能不能為他們頂住匈奴凌厲的攻勢——不求完全擋住,但至少要比以前有所改善。北方的局勢,正在外力和內因的相互作用下,不聲不響地發(fā)揮著深刻的變化。三月底之時,消息一下子多了起來。壽春周馥依然在兜售他的遷都計劃,并提到今年漕運可能有些困難,因為荊州遭受了戰(zhàn)亂。此疏一出,人人側目?,樼鹜跛抉R睿請罷周馥之職,雙方還在打嘴炮,將來會不會動刀兵,誰都不敢說。至少,司馬睿有很強烈的辦了周馥的沖動。荊州方向,羊聃率軍南下,再敗王如,斬首三千。進抵襄陽城下后,因為久攻不克,營中發(fā)生軍亂,羊聃倉皇逃竄,為王如所敗,損失慘重。收攏殘兵之后,一路退回新野,舔舐傷口。匈奴攢了數月,在河東囤積了一定數量的物資,終于沒有耐心了,開始進攻。南陽王司馬模遣大將趙染率軍拒之。染軍屯于蒲坂津,憑河而阻。另有一路開往潼關鎮(zhèn)守。這兩路人馬,匯集了關中所有的能戰(zhàn)之兵,御敵于國門之外的戰(zhàn)略意圖十分明顯。之所以這么做,其實是怕。司馬模擔心匈奴突入關中之后,群胡響應,局勢瞬間糜爛。所以,無論如何都要把戰(zhàn)場放在外面,盡可能遠離長安。更何況,蒲坂津、潼關兩大鎖鑰之地不守,你還打什么仗湘州那邊還在打,形勢不太妙,因為官府壓根就沒什么兵,只能臨時召集。而臨時拉起來的丁壯與巴蜀流民相比,可能還要略遜一籌,再加上士氣上的差異,官軍十分被動,已經讓杜弢逼近長沙了。幽州王浚再一次深入參與鮮卑戰(zhàn)事。三月牧草尚未返青,段部鮮卑就遭到慕容鮮卑突襲,損失慘重,不得不向王浚求救??B什津T數萬東行,算是講義氣的。說起這個段部鮮卑,就注定無法避開六年前的長安之役。段部深度參與八王之亂,本來就陸陸續(xù)續(xù)戰(zhàn)損了數千騎,長安再死五千,一下子元氣大傷。要知道,能派來中原的并不是老弱病殘,而是相對身強力壯之輩,幾年內被干掉一萬余人,對總人口不過十幾萬的段部鮮卑來說,是難以承受之痛。草原資源有限,部落仇殺不斷。慕容氏、宇文氏見得段部顯露頹勢,如何不上前分食這些年來,王浚其實一直在給段部輸血,三四次派兵救援,損失了不少兵員和錢糧,讓段部鮮卑堪堪維持到現(xiàn)在。但也只是稍挽頹勢罷了。段部鮮卑不斷丟失草場,損失牛羊和人丁,實力日益單薄?;蛟S,要不了幾年,他們就將退出歷史舞臺,取而代之的是慕容鮮卑或宇文鮮卑——也許是拓跋鮮卑邵勛看到這里時,感覺有些奇怪:王夷甫將這些告訴我作甚陳公有所不知,太尉曾經設想過,令王浚自幽州南下,陳公提兵北上,夾擊石勒、石超等輩,收復冀州。楊瑁說道:然王幽州焦頭爛額,疲于奔命,卻已無力南下。王浚此人,離了鮮卑簡直不知道怎么打仗。邵勛嗤笑道:以前鮮卑幫他打仗,現(xiàn)在他幫鮮卑打仗,真是一對好翁婿啊。王幽州也是沒辦法。他與慕容氏、宇文氏沒有交情,失去段部鮮卑外援后,他拿不住河北,別說匈奴了,石勒他都打不過。楊瑁搖頭嘆息道:陳公可不能指望此人,他不行的。我不會那么蠢的。邵勛說道:楊公,兗州諸事,你可得費心了。嗣王督軍兗州,名不正不順,尤需楊公支持。我這不也是名不正不順楊??嘈Φ溃禾熳诱鏁鈫崽熳訒獾?。邵勛笑道:因為洛陽朝堂上還是有聰明人,他們會發(fā)現(xiàn),洛陽已經被頂在最前線了。關中戰(zhàn)火將燃,一旦淪陷,洛陽情勢更加危急,這個時候就更需要豫、兗、徐諸州支持。我總說‘相忍為國",我忍了,天子也得忍忍嘛。他不想忍的話,會有人勸他忍。如此而已,楊公勿憂。楊瑁再度苦笑。兩次苦笑,原因卻不一樣,個中滋味,只有他自己能懂了。徐州那邊,陳公安排妥當了嗎楊瑁問道。徐州裴使君已表司隸校尉糜晃糜子恢為東海內史。邵勛說道:此事應無大礙。司馬越死后,糜晃彷徨無比。性格決定命運,他試圖彌補邵勛、司馬越之間的裂痕,到最后兩頭不落好。當然,邵勛其實對他沒什么意見。徐州太遠,他壓根管不了,裴妃母子屬意糜晃,他也沒意見。原本的內史是太原王承,司馬毗的老師之一。但王承已決定南渡建鄴,位置就空出來了。糜氏是東海本地士族,門第不高。這些年,因為在洛陽步步高升的關系,糜氏在老家發(fā)展迅猛,很多百姓乃至豪強前來依附,實力大增。有家族勢力支撐,再加上官職帶來的便利,應該能與王氏分庭抗禮吧其實邵勛更希望他能與王氏聯(lián)合,共守東海國四郡,就是不知道行不行了。明公,該走了。蔡承從門外走了進來,稟報道。好。邵勛點了點頭,然后又對楊瑁行了一禮,道:楊公保重。我令唐劍屯于廩丘,一旦有變,須臾可至。勞陳公費心了。楊?;亓艘欢Y。邵勛就此轉身離去,踏上了歸程。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