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農田、小溪與天空交接的地平線上,如同漲潮一般,轟然涌出了無盡的人群。這是騎兵的大潮,馬的海洋。銀色的兜盔、褐色的皮甲接天蓋地,翻滾起洶涌澎湃的浪濤。馬槊、騎槍、刀劍,被陽光照射著,猶如粼粼的波光在閃耀,讓人不敢直視。旌旗獵獵飛舞,好似競發(fā)的風帆,在大海上空隨風飄揚。戰(zhàn)馬的嘶鳴、號角的嗚咽、憤怒的吼聲以及驚雷般的戰(zhàn)鼓,直如山呼海嘯,直上云霄。奉命前來阻擊他們的匈奴騎兵臉色慘白,渾身顫抖。部大兩眼發(fā)直。他不是沒見過幾千騎兵,但氣勢如此雄渾,排陣如此嚴密的,還是第一回。他們這數(shù)百人馬,就像怒海中的一葉扁舟,被狂濤巨浪拋弄著,眼見著就要徹底傾覆。射……射箭啊!部大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神經(jīng)質地喊了起來。牧人們如夢初醒,紛紛掣出角弓,粗粗一瞄,向前方拋射而去。嗡!大蓬箭矢落下,如同石沉大海,毫無反應。晉軍騎兵依然排山倒海地沖過來。再射!部大率先放出一箭。嗡!又是一波箭雨,這次對面零零散散落了一些人。馬蹄聲陣陣,波浪已近在眼前。來不及施放第三波箭雨了,短促激烈的白刃戰(zhàn)立刻展開。部大的馬刀,狠狠砍在一名晉軍騎兵的脖子上,卻沒防住側面刺來的一桿長槍,痛得五官都糾結在了一起。臨死之前,他狠狠拽住了一名晉軍騎兵,一同翻落馬下。大群騎兵結陣而過,將他倆踩成了肉泥,將阻礙他們的數(shù)百游騎沖了個七零八落。游騎潰不成軍,四散而逃。沒有人追擊他們。大隊人馬稍稍放緩了馬速,繼續(xù)向前,向高平挺進。待他們退去之后,游騎才稍稍收攏,又回到了方才的戰(zhàn)場。他們找到了已被踩得胸口凹陷的部大,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拿出一捆氈毯,將尸體裹了,呼嘯而去。走后沒多久,第二批千余晉軍騎兵攜馬四千余匹趕至。匆匆瞄了一下戰(zhàn)場后,沒有任何停留的意思,向前追趕而去。傍晚時分,第三批千余騎,攜馬五千余匹,不緊不慢地追了過來,依然沒有停留,一直追到入夜,才抵達了臨時營地。他們來得正是時候,上千名匈奴游騎在曠野中奔馳著,試圖襲擾、奪取他們的馬匹。營地內的騎兵留少數(shù)人看馬,分出了七百騎,追著匈奴人廝殺。匈奴并不敢近戰(zhàn),而是反反復復兜著圈子,不斷放箭,時不時有晉軍騎兵慘叫落馬。還有一部分人試圖去驅散馬群,但被留下來看馬的人用步弓射退,雙方僵持著,反復尋找對方的破綻。最終,當?shù)谌鷷x軍騎兵抵達時,匈奴終于一哄而散,放棄了襲擾。第二批騎兵顧不得裹傷,立刻帶著休息足夠的馬匹前行,追趕第一批人去了。第三批人接管營地。警戒的警戒,做飯的做飯,喂馬的喂馬,忙得不亦樂乎。長途奔襲就是這個樣子。襲擊步兵還好,可以放心大膽地在野外過夜??扇魧Ω兜氖怯写罅框T兵的匈奴,危險一下子就提升了許多。他們的活動能力不弱于你,而且擅長游斗、偷襲、騷擾,一不留神就鉆到你后方,襲擊你正在扎營休整的部隊,打斷你波次前進的態(tài)勢。很顯然,高平的靳準已經(jīng)收到了張越部戰(zhàn)敗的消息。在此之前,更已經(jīng)知道了東武陽浮橋盡毀之事,因此向外撒出了大量信使、游騎。分散在各處擄掠的匈奴騎兵慢慢回撤。曠野之中,到處是零零散散的匈奴騎兵,少的百余騎,多的上千騎。他們往往與奔襲中的晉軍不期而遇,遭遇戰(zhàn)每時每刻都在爆發(fā)。也是在這個時刻,兒郎們才深刻地體會到:當機立斷下令直奔高平,到底是多么果斷的決定。給匈奴人幾天時間,靳準手頭的步騎兵能迅速膨脹到兩三萬人。戰(zhàn)機就只有一瞬,稍縱即逝。十月初九夜,月華灑落在濟水之畔,皎潔明亮。河岸邊,馬兒親昵地將頭湊了過來,在主人身上蹭蹭。咀嚼干糧的聲音到處都是,甚至還有人躺在地上打呼。這種情境下能睡著的,大多都是涼州武人了,他們早就習慣這種艱苦又危險的生活。遠處的地面上隱隱傳來馬蹄聲。時不時地,一隊人撤回營地,包扎傷口。看他們的精神頭還算不錯,一邊齜牙咧嘴,一邊大聲談笑,無情嘲諷著他們遇到的匈奴騎兵,雖然他們每出去一次,回來后都會少幾個人。還有人在磨著刀劍。雖然日常使用的都是長桿馬戰(zhàn)兵器——有的人甚至使用馬槊之類的長桿重型馬戰(zhàn)武器——但馬鞍鞘套里還插著一把弓梢、兩把短兵,這是他們的副武器,也是需要時時保養(yǎng)得。更何況,奔襲這么久,很多人的馬槊已經(jīng)遺棄在戰(zhàn)場上了,現(xiàn)在只能使用角弓和短兵。最后還有一批人在修剪馬蹄、喂食馬料??傊摳缮陡缮丁r嚨?一朵烏云飄來,遮住了明亮的月華,大地頓時暗了下來。又一群騎兵撤了回來,大概百余人的樣子,很多人帶著傷,甚至背上還插著羽箭。幸好出發(fā)得早,賊軍是越來越多了,每走一會,就能遇上一股游騎?;貋淼娜舜舐暼氯碌馈Uf話的當口,他們抓緊時間給馬兒松松肚帶,帶著熱氣騰騰的戰(zhàn)馬在河邊慢跑收汗,然后再喂些混了鹽水的豆粕、麩糠。自己累了、餓了不要緊,但馬兒一定要伺候好。嘩啦!一條魚自濟水中高高躍起,旋又落了下去。正在巡視營地的邵勛見了,頓時大笑道:此吉兆也。此番襲高平,定能大勝。眾人一聽,欣喜不已。不是他們懂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而是對邵勛有信心。跟著陳公打了這么多仗,屢戰(zhàn)屢勝,各種奇妙戰(zhàn)法層出不窮,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他都對,這已經(jīng)漸漸成了思想鋼印。及至高平,若有匈奴大隊阻攔,以乞活軍為先鋒,驍騎軍繼之。邵勛對跟在身后的諸將說道。驍騎軍打開缺口后,兒郎們一擁而上,不要有絲毫猶豫,沖就是了。這一仗,有我無敵,殺他個片甲不留。諾。諸將轟然應命。半個時辰后,遠處的大地上響起了鋪天蓋地的馬蹄聲。很快,喬洪策馬奔來,稟報道:明公,路上遇到了賊子騷擾,折損了一些人手,丟馬千余匹。無妨。邵勛安慰了一下。自出發(fā)以來,跑死跑廢、遭敵襲擊而損失的馬不下兩千,他早習慣了。營地交給你了。邵勛看著喬洪,道:你天明后帶人趕上來。諾。邵勛隨后讓諸將挑選部伍,將一些疲累已極的人和馬留在營地休息,狀態(tài)相對不錯的帶走。不一會兒,整頓完畢的兩千余騎牽馬列陣完畢。出發(fā)!邵勛一夾馬腹,當先而走。蔡承、劉靈、垣喜等親將帶著三百余親兵緊隨其后。兩千余各軍混編的馬隊小步快跑。大軍很快就消失在了高平的曠野之中。已經(jīng)是初十正午了,吃過午飯的靳準登上了城頭,猶豫不決。城內已經(jīng)聚集了約九千步兵。其中五千人是他帶過來的,另外四千則是在東平、高平、任城三地征發(fā)入伍的丁壯。騎兵陸陸續(xù)續(xù)收攏了五千余人,其實絕大部分本就在附近,另有千余是從濟陰、沛國兩地撤回來的。至于跑得最遠的那批,似乎在陳郡、梁國乃至譙國一帶活動,卻還沒來得及趕回來。這么點兵,似乎可以一戰(zhàn),又似乎不太夠,靳準很糾結。他已經(jīng)收到消息,邵勛在濟陰城下大破張越,五千人全軍覆沒——這還是石勒遣人通知的,他還附送了一個撤往青州就食的建議。石勒來這么一手,靳準立刻就明白了。糧道被斷的影響非常深遠,以至于軍心完全動搖了。但石勒可以撤,他暫時還不能撤,還需要等待劉雅、呼延晏、趙固、曹嶷等人的消息。邵賊來得太快了,一點不給他反應的時間。從濟陰到高平,沖破重重阻截,眼下離這里都不到十里地了吧這個時候已然沒法撤了,只能先打一打。城外已經(jīng)有騎兵在列陣。他們牽著馬,席地而坐,靜靜等待著大戰(zhàn)的來臨。靳準高坐城頭,仿佛局外人一般,默默審視著這場大戰(zhàn)。未時初刻,西邊煙塵漫起,蹄聲如雷。靳準打起精神,眺望遠方。西邊的騎兵遠遠下了馬。一部分人開始收攏多余的馬匹,并迅速向后退去。另外一部分人則抓緊時間休息,準備接下來的大戰(zhàn)。靳準下意識握緊了拳頭,隨后長舒一口氣。靳明是會打仗的,他沒有給敵人休息的機會,當場下令騎兵上馬,朝敵人駐馬方向沖去。晉軍發(fā)現(xiàn)了這邊的動靜,并立刻做出了回應。曠野之中,先是一面旗向左邊引去,數(shù)百騎跟在后頭。一面旗又向右邊引去,還是數(shù)百騎緊隨其后。正前方,三百輕騎已經(jīng)縱馬前沖。輕騎身后,大約有一千多騎兵正在小步快跑。這一千多人身后,似乎還有千人——煙塵太大了……靳明瞪大了眼睛,試圖瞧個清楚。充作先鋒的三百輕騎弓弦連響,與己方騎兵開始了對射。一看就是烏桓人了,估計是乞活軍的吧。靳明啐了一口,烏桓野狗,誰給吃的就跟誰。不過,野狗們的打仗手藝還是很不錯的。弓弦連響之中,雙方都有人落馬,死傷不輕。許是忍受不住傷亡,烏桓人很快向兩邊散去,拉扯得匈奴騎兵的陣型有些散亂。就在此時,漫天煙塵之中,數(shù)百騎兵沖了出來。靳明猛然起身。這支騎軍人數(shù)在三百左右,盔甲明亮,威武不凡。鐵兜盔之下,銀色的面簾覆蓋在臉上,唯露兩竅。身上是厚實的鎧甲,看著比步兵身上的還堅固,也更沉重。馬亦有面簾,猙獰無比。馬脖子之上有雞頸,身上鋪著身甲,臀部覆蓋著搭后,就連馬尻后方都有連接固定到馬鞍上的寄生,防止流矢射中馬尻,甚至還能為人遮蔽從背后射來的流矢。三百騎沖起來震天動地,速度還不慢,借著前陣烏桓野狗造成的輕微混亂,將馬速提到極致,在匈奴騎兵驚恐的眼神中,一撞而入,如摧朽木!完了!靳明跌跌撞撞退后幾步,只覺一陣眼暈。這是驍騎軍的幽州突騎督!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