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過年前最后一個大集,鄢陵縣南的洧倉十分熱鬧。不少大車?yán)Z食、布匹以及其他各色商品前來交換。許是沿襲下來的傳統(tǒng),各色貨物都有固定的地段。庾琛在狹窄的街道上行走著,慢慢品味。庾家莊園就在洧倉以北七八里,回來兩天后,閑著無事,便出來逛逛。此時他正走過一片菜攤、肉案區(qū),野雞、野鴨、野兔、野鹿等隨處可見,叫賣之聲此起彼伏。獵人、肉攤主們看見庾琛后,叫賣聲更熱烈了。即便快要過年了,即便今年收成不錯,即便今年潁川沒遭受兵災(zāi),但普通百姓也不太舍得拿布匹、糧食來換肉?,F(xiàn)在買肉的就幾類人——塢堡部曲,他們不是奴婢,可娶妻,可有私人田產(chǎn),手頭沒那么緊。工匠手藝人,靠手藝吃飯,尤其是打制武器、農(nóng)具的鐵匠,無論是給塢堡帥干活,還是自己單干,日子都不會太差。商徒,兵荒馬亂的年代,商徒要想出門做買賣,一般會召集一百至數(shù)百不等的護(hù)衛(wèi),這些人多半都是本鄉(xiāng)本土的,逢年過節(jié)多少給點酒肉意思意思。最后一類自然是庾琛這類地方豪族了,他們有時候甚至能把一個集市上的肉全給包圓了。在汲郡數(shù)年,鄉(xiāng)間冷冷清清、空空蕩蕩,別說集市了,連人都沒見過幾個。庾琛停下腳步,看著人頭攢動的集市,突然間感覺有些不真實。汲郡和潁川,仿佛兩個世界。當(dāng)然,他也知道,潁川本來就比汲郡富庶,集市也更熱鬧,但差距這么大,卻還是讓他震驚了。戰(zhàn)爭對百姓生計的摧殘,委實太大了。阿爺既然離了河北,何必再惦念呢跟在身后的庾亮說道:梁國離得很近,好生打理一番,將來必有用處。在此番匈奴入寇之中,梁國也遭難了,而且遠(yuǎn)超陳郡。乞活軍被打得大崩潰不說,諸縣鄉(xiāng)也慘遭擄掠,不少人灰心失望,已準(zhǔn)備南渡了。按照陳公的辦法,肯定是要在梁國大量安置流民百姓的。父親從汲郡帶回了兩千余戶,這會還在濮陽暫歇,正月里就要南下梁國。乞活軍余眾三千多家,已經(jīng)開始安置了,從今往后都是梁國百姓,不再是這個軍那個軍的。將來多半還會設(shè)屯田軍。這幾套下來,梁國就會慢慢發(fā)生深刻的變化,庾亮已經(jīng)在陳郡看到了這一切的變化。執(zhí)掌陳郡、梁國兩地的人,只會是親信中的親信,前途怎么樣,不消多說,更何況——阿爺、兄長,我買了一件首飾,好漂亮。妹妹庾文君的聲音從后面響起。庾琛看了女兒一眼,苦笑不已。都要嫁人了,還這么天真。他懶得管這些了,繼續(xù)往前走,待看到很多日用品時,停了下來。廉價的土麻布、梳子、篦子、瓦罐、水缸、陶土器皿、木桶、竹簍乃至各色農(nóng)具……沉思片刻之后,他喊來一名隨從,讓他回府喊人。跟著他一起南撤的汲郡官吏,一部分在濮陽,一部分就住在他家莊上。撤退之時,也從汲郡帶了一些錢財回來,他打算把集市上的這些日用品都買下來,發(fā)給隨他南下的百姓使用。別看這些日用品不起眼,但生活中真的不能缺少,集市上既然有,干脆全買下來好了,老實說還不一定夠用呢。他繼續(xù)往前走著。庾亮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自顧自描繪著庾家未來美好的前景:阿爺你不知道,兒下直后,天天有幕府同僚來拜訪。昨日,安成周氏的周謨還送了一車禮物過來,說是以前有些誤會,哈哈。庾琛停下了腳步。庾亮不明所以,看著父親。你最近幫陳公做了哪些事庾琛問道。近兩月在替銀槍軍招募新兵,一共兩千七百九十余人,前幾日才募齊,眼下正在許昌城下整訓(xùn)。陳公滿意嗎當(dāng)然滿意了。庾亮這也不是說假話。跟著陳公、吳前等人招募新兵好幾次了,他現(xiàn)在也知道招什么人合適。新兵的家人遷移而來之時,一應(yīng)安排井井有條。在這些庶務(wù)方面,他還是非常勝任的,陳公也夸獎過幾次。以后你——庾琛想了想,嘆了口氣,道:回去再說。庾亮感覺到父親不是很高興,默默點了點頭。走著走著,稍稍落后兩步,看妹妹她們幾個在干嘛。庾文君和四個小姐妹頭戴惟帽,小臉紅撲撲的,興奮得不行。有馬車不坐,非要下來走,一路走一路看,然后買了不知道多少冤枉東西。但她們興致勃勃,說說笑笑,那青春洋溢的氣息,幾乎撲面而來。有一說一,邵勛后宮里的人以成熟穩(wěn)重的居多,像眼前這五只小白兔一樣的,卻一個都沒有。你別說,有時候可能有奇效。逛集逛到近午,一行人便乘車返回了莊園內(nèi)。用罷午飯后,五只小白兔湊到了庾文君的閨房內(nèi),頭湊在一起,看著一本壓箱底的畫冊。冊名嫁妝畫,乃世家大族女子出嫁前的必修科目。小白兔們越看越臉紅。嫁妝畫,顧名思義教妻子如何與丈夫行夫妻之事。世家大族給出嫁女兒普及這方面的知識,原因很多。其一,讓她們別害怕。為此,畫里面會把女人的表情畫得很唯美,好像非常享受一般,再配上一點艷詞小曲,破除她們對這些事情的恐懼心理。庾文君看完后,遞給了表妹毌丘氏,然后趴在榻上,捂著臉偷笑。毌丘氏膽子稍大一點,但也看得滿臉通紅。末了,還傻傻地問了一句:不是說很痛的么這話一出,其他幾只小白兔盡皆一顫,頗有些瑟瑟發(fā)抖的可憐模樣。庾文君也不笑了,臉色有些發(fā)白。不過,她的神色很快堅定了起來,更是有種英勇就義的表情。文君,你把我的腿掐痛了。毌丘氏抱怨道。庾文君臉一紅,慌忙縮回了手。我聽聞,陳公班師之后,在考城住了月余。女諸葛荀氏把嫁妝畫遞給下一人,說道。殷氏接過嫁妝畫,瞄了一眼,立刻羞得無地自容。羞過之后,又忍不住瞄了一眼。然后再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再偷瞄一眼……在考城——做什么庾文君又掐住了表妹的大腿,下意識問道。元規(guī)曾經(jīng)說漏過嘴,東海太妃……荀氏不動聲色地說道。眾人都用驚訝的目光看向荀氏,女諸葛果然是女諸葛,只是……庾文君掐得更用力了。毌丘氏痛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但她擔(dān)憂地看向表姐,緊緊抓住她的手。其實不用太擔(dān)心。殷氏悄悄收起嫁妝畫,低聲說了一句。眾人又把目光投向她。殷氏更緊張了,結(jié)結(jié)巴巴說道:潁川……潁川士族本為一體,陳公是明白人。說完這句話,頭幾乎要低到腳背上去了。荀氏不由地多看了殷氏兩眼,稚氣與端莊并存的小臉上有些不開心,她終究還沒修煉到可以波瀾不驚的地步。理了理思緒后,荀氏繼續(xù)說道:方才回府之時,看到許昌陳氏的人來拜訪。陳良輔為潁川太守,原壽春度支校尉陳顏跑回來后,又入幕府為僚佐,他們家不會支持別的什么人,只會支持潁川自己人。前些時日,長社鐘氏的人上門,要與叔預(yù)庾懌結(jié)親,他們也不會支持外人。琪娘的兄長——說到這里,荀氏拍了拍殷氏,道:已自帶部曲投軍,要為陳公效力。蒲桃的兩個兄長,為陳公教授武學(xué)生。就連璇珠家,也要為陳公市買江南貨物,販來北地,以充軍需。不要怕。正如荀氏所說,庾、荀、殷三家,已經(jīng)用實際行動表達(dá)了對陳公支持。遠(yuǎn)在江南的毌丘家也派人抵達(dá)了鄢陵,年后會有人入仕幕府或郡縣,同時會幫著建立豫州、江東之間的商貿(mào)線路。這幾家之外,潁川乃至整個豫州的士族,這會都在往許昌趕,為此年都不過了。而抵達(dá)許昌之前,無一例外都會特意來一趟鄢陵,到庾家莊上拜會一番。有些人完全就是躺贏,因為邵黃毛的根基就在豫州,尤其是豫西這一片。父親是梁國內(nèi)史,伯父是高平太守,另一個伯父在朝任侍中,大哥是幕府參軍,三哥本在朝任小官,馬上要去陽夏擔(dān)任縣令。閨蜜團(tuán)的姐妹們,家里也在通過各種方式,為陳公的事業(yè)添磚加瓦……荀氏說完后,殷氏悄悄抬起頭,把嫁妝畫塞到庾文君手里。庾文君嗔了她一眼,但還是悄悄收了起來。關(guān)鍵時刻,還是從小玩到大的姐妹們靠得住。外面下起了雪,撲簌簌地打著窗欞?;槠谂R近,五只小白兔終于不再那么沒心沒肺了。嫁妝畫讓她們意識到,很快就是邵家婦了,從今往后沒人會再無條件寵著她們、遷就她們,她們會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中,開始新的生活。雪越下越大,庾家莊園外的道路上,車馬絡(luò)繹不絕。河南大地漸漸完成了新的政治洗牌,以潁川為代表的士族政治集團(tuán)再度成型。幾乎與此同時,邵勛則在不斷收攏土地,安置府兵,擴(kuò)大募兵,慢慢打造一個武人軍功集團(tuán)。其標(biāo)志性事件,當(dāng)屬最近一口氣征辟了十余名傷退的銀槍軍、府兵軍官入許昌幕府、陳郡公府擔(dān)任下級僚佐、小吏。而在幕府過了一圈后,將來安置到郡縣中,阻力就沒那么大了。當(dāng)軍人有了升官途徑,一個政治集團(tuán)也就漸漸成型了。依靠士族支持,與士族結(jié)親,但又想方設(shè)法培養(yǎng)士族之外的政治勢力,黃毛果然滿身反骨。驢口吐白沫了,生產(chǎn)隊快拿點蘿卜搶救下……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