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朝廷大軍在圍攻新安城,死傷不輕。王彌但堅守不出,看起來似乎在等禁軍疲敝之后,再一舉殺出,看看能不能撈點戰(zhàn)果。孟津渡口還在筑城,邵勛則開始整編丁壯役徒,為將來做打算。這個要害地方他不打算給朝廷了,他擔心天子亂來。六月二十日,暑熱異常。王衍來了,空手來的。邵勛瞄了他一眼,沒理這個老登,繼續(xù)在地里忙活著。正是開飯時間,旁邊傳來了蒸好的粟米飯的香味。王衍嗅了嗅,笑道:還得叨擾全忠一頓飯。吃完了。邵勛把鋤頭一扔,沒好氣地說道。蔡承拿著胡瓜種子丟進一個個坑穴內,幫邵勛種瓜。種菜是個好營生啊。王衍笑道。怎么太尉也想來沙洲種菜歡迎,這就給你蓋個草堂,你我比鄰而居,如何邵勛走到河邊洗了洗手,又在袍服上擦了擦,說道。正好帶了些種子。王衍晃了晃手中的一個小布袋,笑道。何物從蜀中討來的,當?shù)厮追Q‘矮瓜"。邵勛不太清楚這是什么玩意,隨后接過后,臉色好了不少,道:吃飯吧。親兵搬來一張矮幾,菜色很簡單,兩碗粟米飯、燉煮的一尾鯉魚,外加兩碟咸菜。王衍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吃得還很歡。邵勛更是風卷殘云般,只一會就吃完了。太尉若無事,此時便可回了。休息了一會后,邵勛來到一間臨時搭建的倉房內,一邊檢查麻布,一邊說道。王衍倒背著手,狀似無意地跟了過來,道:咦,這布不錯啊。麻布也分三六九等,高品質的麻布穿起來很舒服,而且價錢不貴,很適合百姓。禹山塢送來的,一共三百匹白麻布,太尉覺得如何邵勛捧起一匹白麻布,問道。王衍接過后仔細看了看,又摸了摸,道:細密、耐用,不錯了。說完,又道:先前聽聞你在許昌令人移栽桑林,擔心你走錯了路子,現(xiàn)在看來,還算不錯。雖總說生民之本,稼穡為食,桑麻以衣,但實際說起來,麻才是根本啊。蠶桑麻纻,并行不悖,方為上策。邵勛說道。他這里說的其實是三種布匹了,即絹帛、麻布、葛布。其中,絹帛產量不算最大的,當下以河北常山、中山、趙郡所產絹帛質量最高,其次便是河北其他地方以及河南了,江東的技術水平還不如關中——是的,關中甚至幽州都有蠶桑業(yè),規(guī)模還很大。麻布產量遠遠超過絹帛,是普羅大眾主要的日常衣物原材料。葛布產量最小,且主要位于南方,最北也在豫州南部、淮河一線。其他還有一些具有地方特色布匹,產量極小,可忽略不計。陳公好氣魄。王衍笑道:不過,凡事當講求實際,不若先從麻布做起。太尉話里有話啊。邵勛疑惑道。王衍呵呵一笑,道:也是巧了,在建春門外看到了令舅劉公遣人挽輸麻布北上,便回家取了一本書。說完,招了招手,一仆役上前,從包裹中取出一本黃紙編成的薄冊子。王衍將冊子交到邵勛手上,道:不如一觀邵勛接過一看,差點笑出來,封面上就三個字:種麻子?!稇?zhàn)國策中曾記魯仲連對孟嘗君所說之事,魯國自古以來無林澤之饒,但地小人眾,便是因為頗有桑麻之業(yè)。王衍繼續(xù)說道:我家世居瑯琊,在桑麻之事上頗有些心得,不知此書可堪入目不錯。邵勛看了一半,就小心翼翼地收起來了。都是種麻的實用小技術、小竅門,對于提高產量、質量很有幫助。即便是現(xiàn)代人,只要不是干這行的,都未必懂這些知識,畢竟很多人連韭菜和麥苗都分不清楚。這年月的先進生產力,果然還在世家大族手中啊。馬勒戈壁,得挖出來。太尉請坐。邵勛讓人搬來胡床,笑瞇瞇地說道:不知太尉前來河陽,所為何事我并非空手而來。王衍說道。當然不是空手而來。王衍點了點頭,跟眼前這人兜圈子沒用,這就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人,跟他談實利更好使一些。于是說道:朝廷無糧、無錢,絹帛也不多了。唯器械尚有一些,可酌情發(fā)放。陳公若要,我便找人督辦此事。光靠些許器械可不成。邵勛不滿道:我來此二旬,只得粟十萬斛,這會正從新鄭調糧五萬,只夠撐到八月。況且,這么多百姓還在筑城……筑城之糧朝廷已然發(fā)放。王衍糾正道。好,此事揭過。邵勛說道:眉子可保證過七月有糧送來。七月亦只十萬斛。好,我信太尉。邵勛又道:然匈奴大舉屯于河上,晝夜來攻,賞賜、撫恤何在王衍有些惱怒了,道:你就只認得阿堵物么邵勛面不改色地說道:我只好美人,不太喜歡錢,但架不住兒郎們喜歡。我若無錢賞賜,誰給我賣命只有三千匹絹。王衍說道。三萬。王衍差點背過氣去,還價有這么還的嗎在看到邵勛的表情十分堅決后,嘆道:全忠,國事艱難,當相忍為國啊。邵勛仔細看了下他的表情,發(fā)現(xiàn)好像真的榨不出什么油水了,于是試探性問道:太尉,我聞洛陽有諸州派去的各色匠人值役,不知嗯王衍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邵勛一看有戲,頓時笑道:譬如《種麻子一書就很好嘛。朝廷若有什么工匠,可否調撥一些來豫州反正他們現(xiàn)在也閑著無事……鐵匠還是很忙的。王衍說道:從早到晚,爐火不息,為你等打制器械。伱可知一副鐵鎧有多麻煩若非老夫親眼所見,絕難相信,竟要三四十人花費大半年的工夫,才能制出一領鐵鎧……鐵匠不行,其他匠人總行吧邵勛說道。他現(xiàn)在主要解決轄區(qū)百姓的吃飯穿衣問題。鐵匠、商人、學者之類不直接從事農業(yè)生產的人,一般需要農產品大量剩余才能大面積供養(yǎng)。所謂工業(yè)革命,首先需要解決的是農業(yè)革命。有鐵匠固然好,沒鐵匠的話,其他的如織染匠人或者其他什么工匠也可以,最好是和農業(yè)生產息息相關的。此事老夫回去找人議一議。王衍一聽,這個條件也不是不可以接受。那就一為定了。邵勛大喜道。古代的技術傳播是非常緩慢的,甚至掌握技術的人壓根沒打算傳播出去。就像何曾吃的開花饅頭一樣,微不足道的飲食技術,卻搞得神神秘秘,只在少數(shù)世家大族間流傳,太離譜了。這次得好好從朝廷掏一掏,為豫兗二州的百姓謀福利。他們現(xiàn)在非常信賴自己,愿意為自己拼殺,當然要回饋他們了。豫兗二州現(xiàn)在如何了看到邵勛那樣,王衍也起了好奇之心,問道。兗州不怎么樣,豫州還成。邵勛說道:今年熬到秋收,我打算讓人種冬小麥了。王衍輕輕點頭。在司州推廣冬小麥,曾經是他的一大政績,為他掙得了許多聲望,他對此物非常有好感。邵勛治豫州數(shù)年,當?shù)鼐謩菀呀洕u漸平穩(wěn)了。尤其是去年的高平之戰(zhàn),大敗劉漢中護軍靳準。當時只道是尋常,現(xiàn)在想來,這場勝利的影響越來越深遠。今年匈奴大概是不會南下豫兗二州了,這就是高平之戰(zhàn)最大的戰(zhàn)果。而匈奴不南下,邵勛就有了喘息之機,以至于他膽子越來越大,居然起了種冬小麥的念頭,不怕匈奴人再次集結數(shù)萬騎,從黃河冰面上洶涌南下,將他的莊稼完全毀掉。如果這事讓他弄成了,明年五月夏收,缺糧的窘境會大大緩解,然后接著種地……以河南的稟賦,到了那時候,百姓怕不是要有余糧,正所謂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即便有兗州拖累,至少不會大面積饑荒了。真真不得了!能打勝仗,就能填飽肚子,現(xiàn)實真是教育人啊?;厝ズ?老夫調撥五千匹布絹給你,沒有多的了。天子還準備給新安之戰(zhàn)的有功之臣發(fā)賞呢。王衍說道。王彌若龜縮不出,新安贏不了。邵勛說道:朝廷還不如招撫他呢。招撫過,沒成。王衍嘆道。嘆完,又指了指大河上下,問道:可有把握守住匈奴人還沒本事拿下南城、中城。筑北城的時候,興許會有大戰(zhàn),但不是這會。邵勛說道:現(xiàn)在夜間偷襲之事都少了,八九月間,中城就能粗粗筑完,南城大概要十月底了。說實話,他都不想待在河渚這邊了,實在無聊。有這功夫,不如回兗州看看孩子,或者到許昌巡視一下田間地頭。有你在,我便放心了。王衍說道:新安之戰(zhàn),你有何看法朝廷和王彌在打呆仗,沒什么可說的。邵勛說道:聽聞涼州兵久戍思歸讓他們打完這仗再走吧。驍騎軍、涼州騎軍抽調出來,伏于退路之上。若禁軍潰敗,騎軍殺出,興許還能撈些斬獲。至不濟,亦可讓禁軍安然撤回洛陽。我信你。王衍對邵勛在軍事上的建策從來都是無腦信任的。這邊好好守,老夫今晚就走。河陽三城若成功筑起,便是君之大功。王衍說道:屆時總督司州戰(zhàn)事,水到渠成,切記。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