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晃晃的馬車之上,王澄竟然睡著了。他夢到外間下起了細密的春雨。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車篷之上,讓他感到格外安寧。似乎還刮起了南風(fēng),將大蓬雨水吹向車簾,不過都被罩在外面的遮雨篷布擋住了。噹!風(fēng)雨聲中,傳來了清脆的銅鐵交鳴之聲。還有隱隱約約的人聲,聽不太真切。半夢半醒之中的王澄有點不滿,轉(zhuǎn)了個身子。咚咚咚……沉悶的鼓聲響起。似乎是能掛在人身上的那種很小的腰鼓發(fā)出的聲音,風(fēng)雨聲中依然聽不太真切。沙沙的腳步聲響起,非常整齊,時不時還傳來環(huán)佩叮當聲。嗯那不是環(huán)佩叮當,是器械碰撞聲!好歹在荊州待了幾年,王澄猛然驚醒過來,嘩地一聲掀開車簾,向外望去。風(fēng)雨之中,無數(shù)軍士從馬車旁穿行而過,偶爾有人用冷漠的眼神看向王澄。王澄又夠出頭,向前方望去。驛道迤邐向東,消失在細密的雨霧之中。雨霧的盡頭,一隊隊軍士、一輛輛車馬仿佛憑空出現(xiàn)般鉆了出來,向西行去。王澄又看向后方。長龍般的隊列已消失在驛道拐彎處。耳邊又傳來了清脆的噹聲,數(shù)百人停了下來,肅立雨中。軍官們拿著刀鞘,連劈帶打,將軍士們的隊列整理對齊。鼓聲再度響起,數(shù)百人沉默地開始行軍。王澄仔細聽了聽,山那邊似乎也有鼓聲。乖乖,行軍隊列這么長,不得有上萬人他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見此情狀,立刻吩咐車夫、護衛(wèi)們向路邊靠一靠,別擋著大軍前進。路邊栽種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槐樹,樹下或蹲或站了不少人,看樣子都是行路的旅人。王澄沒興趣和他們攀談,而是縮在馬車里,準備再補一覺。旅人們則低聲交頭接耳。從陳郡來的銀槍軍,可能要去洛陽。去洛陽作甚莫非……不至于,不至于??赡芴熳佑姓侔?就是不知陳公在不在。這么大的陣仗,陳公肯定來了。那為何沒見到紅袍騎士你傻啊陳公定然坐在馬車之中,親兵團團護衛(wèi)。若騎馬而行,被人伏于路邊暗算了怎么辦旅人們的交談聲其實不大,卻讓心中有事的王澄睡不著。他坐直了身子,掀開車簾,看著正在過兵的驛道。金鼓聲、口令聲、腳步聲以及器械碰撞聲合在一起,竟然無比和諧。見了鬼了!他以前最討厭軍營的聲音,因為那意味著焦慮、害怕、恐懼,意味著失敗。此時聽來,卻輕松了許多,絲毫沒有泛起任何緊張的情緒?;蛟S,這支軍隊的統(tǒng)帥屢戰(zhàn)屢勝,天然給人安全感吧。但邵勛帶著大軍來洛陽作甚沒聽兄長提起啊。他凝眉苦思,不得其解。不過人家都督司豫二州諸軍事,在洛陽附近調(diào)動軍隊倒也沒什么,雖然可能會引起一定程度的騷動。管那許多作甚!王澄放下車簾,直直躺下挺尸。他要去徐州了,與荀組分掌刺史、都督之位。洛陽的一切,已與他無關(guān),愛咋樣咋樣。只要邵勛不冒天下之大不韙,廢立天子,那就隨意折騰,他不在意。南風(fēng)送晚,恬淡鄉(xiāng)情。天將黑未黑之時,大隊人馬抵達了廣成澤北緣。長途跋涉之下,眾人都有些疲累。不過在看到密密麻麻的炊煙之后,又感到了難的平靜。微弱的光線之下,屋宅漫山遍野。山上的宅子好些,整體依托山勢而建,大量使用磚石、巨木,用料十分扎實,裝飾也十分考究,一看就是達官貴人的別院。山下多為土坯房、草屋,好一點的也不過是木屋罷了,地方也不大,一看就是普通百姓的居所。怎么帶來這么多騾子暮色之中,一年約四旬的披甲壯漢下了山道,大聲問道。他身后跟著二三百人,看樣子分成數(shù)隊。其中一隊人身披鐵鎧,手持長槍大斧,隱隱結(jié)成陣勢。其余人分散在山道兩側(cè)濕漉漉的樹林內(nèi),拈弓搭箭,做將戰(zhàn)狀。明之,是我。山下有人大喊道。我知道是你,且在山下止步,一會自有人送飯食下來。披甲壯漢回道。若我就算了,還有陳公的門生。來人又道。披甲壯漢沉默了下,道:你且等著。說完,直接返身進了宅院。襄城公主司馬脩袆憑欄而立,看著漸漸籠罩于夜幕下的湖泊。湖名公主陂,數(shù)年營建之后,可灌溉兩千頃良田,是廣成澤十分重要的水利工程。舞陽那邊的財產(chǎn)要么出售了,要么送給邵勛了,留下的不過兩三個商鋪、酒肆罷了?,F(xiàn)在她的家業(yè)主要集中廣成澤和汝南。廣成澤這邊的宅院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她非常喜歡。莊下另有農(nóng)田、果園,自收自支;山上可放牧,提供肉奶,基本需求都滿足了。以后,她們娘倆就住在這里,相依為命。邵家的富貴,她不在乎,也不想去蹭,她自會給女兒留下兩輩子享用不盡的財富。再者,她就不信那個人會對他的女兒不聞不問。程明匆匆上了露臺,將汝南來人之事稟報了一番。司馬脩袆聽完之后,只問道:陳公來了嗎沒有。在山下莊子內(nèi)找地方,讓他們住下吧,畢竟是陳公的兵。遵命。家令程明退去后,司馬脩袆看著遠處巍峨的群山,默默出神。陳公找她借了一千匹騾子,其實不是什么小事,幾乎把她在汝南開辦的驢行家底給掏去了大半——一般的士族莊園,可真掏不出這么多大牲畜。不過她沒怎么在意。她現(xiàn)在最大的財富是降生近兩月的女兒,粉嘟嘟的,惹人愛憐。今年已經(jīng)四十整了,這是她第一個孩子,極可能也是最后一個孩子,是她人生的依托,血脈的延續(xù)。從今往后,育兒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打理家業(yè)都是次要的了。除了與那個人相關(guān)的產(chǎn)業(yè),其他的她都打算委托給依附她的宗室別支子弟、公主府家臣們管理。至于什么是相關(guān)產(chǎn)業(yè),很明顯了:龍陂牧場——這個牧場馬匹不多,以驢騾為主。說到底,還是為男人的戰(zhàn)爭準備的。又要打仗。司馬脩袆輕嘆了口氣。她隱隱感覺,這次可能還比較危險,因為連組建不過半年的汝南新兵都調(diào)來了。形勢如此危急了么禁軍就不能幫些忙司馬脩袆皺著眉頭,低頭看了看還未完全恢復(fù)的小腹,暗想何時進宮一趟,見見天子。洛陽城東的南陽王府之內(nèi),仆婢們提前一天開始了打掃。至當天下午,數(shù)十騎趕至,接管了府邸。入夜之后,侍中盧志悄然趕至,住了下來,準備第二天面見陳公。用過簡單的晚膳后,盧志又看了一遍邵勛給他的信,信里談了他對河北的設(shè)想,中心意思就一個:圍魏救趙。這讓他松了一口氣。大部隊北上,或能擊敗石勒,但占領(lǐng)河北可能性不大。即便一時占領(lǐng)了,石勒也可退往并州,請劉漢支援,屆時局面愈發(fā)復(fù)雜,弄不好要吃大虧。放下心之后,他又伏案寫起東西來。四月二十七日,近萬人馬抵達洛陽城東,宿于東陽門、建春門外,京師為之震動。子道。邵勛大笑著走過來,拉住盧志的手,關(guān)切地問道:近來可好清閑得很,朝中沒太多事可做了。盧志說道:還不如當個司隸校尉。邵勛看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盧志不是開玩笑,頓時勸道:子道為我擔(dān)著些,免得朝中有宵小壞我大事。天子最近怎樣盧志思慮了一下,道:比以前安分了不少,但似乎過于安分了。哦可知為何邵勛問道。不知。盧志說道:從帝后身邊之人那里打探,亦無所得。邵勛唔了一聲。盧志說打探,那也只是盡力而為,事實上你不可能收買帝后身邊每一個人。不談此事了。邵勛說道:圍魏救趙之方略,子道以為如何曠野之中,深入鄴城,實為冒險之舉。盧志說道:不如想辦法收復(fù)汲、頓丘二郡。邵勛不置可否。汲郡、頓丘在前幾年被陸續(xù)放棄,原因是匈奴騎兵優(yōu)勢太大,深入內(nèi)陸的孤立據(jù)點不好守。被游騎反復(fù)襲擾破壞之后,糧食都不夠吃,最后只能帶著軍民南撤,以黃河為屏?,F(xiàn)在要重新收復(fù)這兩處失地嗎那么勢必要遭受匈奴方面的圍攻。人家可能強攻你的城池,也可能學(xué)當初石勒的辦法,破壞你的莊稼,讓伱無糧自潰。河陽三城為何能堅守因為這三座城池一個位于河心島,一個位于河南岸,一個位于河北岸,敵軍切斷不了后勤。汲郡和頓丘就離河岸較遠了,很容易被切斷后勤補給線,這是與河陽三城不一樣的地方。圍魏救趙之策已定下,便不再更改。邵勛說道:無論怎樣,要把石勒的主力部隊吸引過來,給王浚喘息之機。此事,最好由朝廷出面?,F(xiàn)在怎么聯(lián)系劉琨、王浚聯(lián)系不上,信使很容易被捕。盧志說道。邵勛遺憾地嘆了口氣,說道:那就我一家打,怎么也要把石勒摁住。如何個打法盧志問道。步兵打騎兵,只有一個辦法。邵勛遙遙指著北方,說道:筑城。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