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長久的劍尖上已經不沾一點血,他的臉很白凈,線條介于柔和與硬朗之間,看上去像是風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他出劍的姿勢也很奇怪,那是極其費力不討好的姿勢,大量的力量都壓迫在了雙腿和腰肢上,手臂反而顯得綿軟無力,卻不知為何能一劍直接刺殺境界不俗的灰袍老人。
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何時出現,是從哪里出現的。
灰袍老者倒下的那刻,他的身體才從那個怪異的出劍姿勢里解脫出來,收劍之時將鮮血振得一干二凈。
“前輩……”最先認出寧長久的是南承,他看著那個熟悉的白衣背影,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
場間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你是什么人?”有人發(fā)問,雖有警惕,但談不上懼怕。
他腰間那塊玉牌那樣的醒目,那證明著他的身份與境界。
他再厲害也不過是一個通仙上境的內門弟子,在偷襲之下或能殺死長命境的灰衣老人,但此刻所有人都正對著他,他又能翻騰起什么浪花?
寧長久沒有解答,只是閉著眼睛,道:“現在散去,各回自己的洞府,我可以當做沒有看見你們?!?
這帶著猖狂挑釁意味的話一說出口,場間的氣氛都陡然變了。
他們無法從他的氣息或者是那一劍上知道他真實的境界,但此刻他的行為大概只是虛張聲勢,可饒是如此,惜命的修道者們依舊不愿意去遞出那第一劍。
在場的修士大部分都是上一輩的修行者,一般修道至瓶頸后的修士,要么在峰中擔任職務,要么云游四海,要么繼續(xù)閉關修煉,所以他們的境界也頗雜,但大部分也有長命初境的實力,這些長老曾被視為天窟峰最核心的力量。
“我們的恩怨什么時候輪得到你一個小輩插手?”先前問話的人自認為看清楚了他的虛實,首先站了出來。
寧長久握劍的手垂下,看上去有些無力,他閉著眼,肩膀也拉攏著,仿佛先前殺死灰衣老人的一劍不過是好運。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藏拙,但久閉出關,對于境界上的自信又怎么會被一個晚輩唬???更何況他們有這么多人。
那名男子走了出來,他盯著寧長久的劍,說道:“愿意領教?!?
寧長久嗯了一聲,他的身子微動,白衣拖曳出些許殘影,那劍尖寒星般的鋒芒也跟著晃動,劍氣像是水滴濺入燒得滾燙的鍋爐里,瞬間化作了白氣騰霧而去。
而那男子眼中的警惕和認真一點點變成了輕蔑。
寧長久出劍了,劍氣如箭,緊繃而瞬發(fā),殺意由點成線,向著男子的咽喉處割去。
那一劍到來時,男子只覺得灰袍老者死得不值——堂堂長命中境的高手,死在這樣的劍下,何其可笑?
大意之人已含笑九泉,他更應吸取教訓,所以那抹輕視被他壓下,他盡量變得謹慎,猜測著這一劍之后會不會有什么變招。
沒有變招。藏在劍氣的劍徑直來到了面前,那本該精妙的一劍因為境界的不足而顯得華而不實。
男子一手直接探入劍氣之中,捏住那柄鐵劍,另一手倏地一拍劍鞘,錚然一聲里,長劍破鞘而出,刷得直奪寧長久的要害。
一切在極短的時間內發(fā)生了,男子神情極為專注,以至于身后有人喊的一句“小心”也后知后覺。
他的專注讓他葬送了性命。
殺他的一劍是從腰側來的,劍尖幾乎沒有受到什么阻力便破開他的防御,將大半的劍身送入男子的血肉里,然后劍氣自身體內部炸開,將他的紫府氣海炸得粉碎。
他再沒有生還的可能。
臨死之前,男子不解地別過頭,模糊的視線里,他隱約看到了一個身材嬌小的少女。
少女經歷了數個時辰的試劍大會,非但沒有多么勞累,此刻展現出的殺氣更與她年齡極不相符。
“怪物……”
這是男子倒下之時,對于這對師兄妹最后的評價。
寧長久收回了劍,這一次他的劍甚至沒有沾上一點血,其上的寒光卻更加懾人,他抬起了眸子,看著在場的其他長老,一不發(fā)。
寧小齡拔出了劍,她心情很緊張,指甲死死地扣著掌心,才讓握劍的手忍住了發(fā)抖。
她見過很多次人殺人,也在臨河城殺過許多白骨小妖。但自己的劍卻是第一次染上人血,更不幸的是,她的劍好像刺中了某條粗壯的血脈,高壓下噴涌而出的血水濺到了她白色的衣服上,黏稠刺鼻的血腥味里,她的瞳孔也變成了暗紅色。
第一次殺人之后,她沒有激動也沒有喜悅,在將劍拔出的那刻甚至生出了些懼怕,明晃晃的劍鋒上是她不安的臉。
寧長久知道這是她早晚要經歷的事情,走到她的身邊,握住了她拿劍的手,用只有她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他們要師父死,我們能怎么辦?”
寧小齡閉上了眼,鼻間縈繞的血腥味也像是淡了下去。
“殺了他們?!彼f。
寧長久沒有肯定或者否定,他知道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嗜血生長的種子,那顆種子在每個人握劍的那一刻就埋下了,只是他希望寧小齡的種子最后可以成長為郁郁蔥蔥的花樹,而非擇人而噬的惡魔花卉。
所以他要告訴寧小齡殺人的理由,讓她堅定自己的道心。
寧長久加上寧小齡當然不是這么多長老的對手,但在灰袍老人死去的那刻,原本就不堅實的聯(lián)盟再次生出了裂隙。
有的人對于那些過去的恩恩怨怨早已看淡,他們不關心這白衣少年到底還有多少實力,只是地上的兩具尸體時刻提醒著他們要惜命,他們也無心參與到這場爭斗里。
“后生可畏,不知如今到了何種境界?”有人感慨發(fā)問,離開了纏龍柱旁的懸崖。
“嗯,你劍法很高,也有謀略,若陸嫁嫁有你一半的腦子,恐怕也不會陷入今日的險境?!庇钟腥苏境鰜恚币曋鴮庨L久說了一番話。
陸嫁嫁確實有點笨……寧長久頷首,同意他的觀點。
有些人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有些人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心懷鬼胎的人在很短的時間內都有了各自的動作。
寧小齡漸漸地從第一次殺人的情緒里走了出來,臨河城的一個月她修道生涯的財富,每日每夜天空中高懸的紅月,在帶來恐慌之余也給了她莫大的勇氣。
寧小齡很快平靜了心緒,鮮血有時也是寶藏。初春的試劍會,她哪怕奪魁,也未有多少真正的感悟,而此刻她長劍見血,對于道門隱息術和自己的劍術才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
“云長老,難道你也想走?”崖邊忽然有人喝問。
一個穿著普通諭劍天宗劍服的男子停下了腳步,他面容削瘦,身子欣長,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教書先生。
他看上去年紀不大,卻被稱為云長老,聽到那一聲叫喊后,他轉過頭,神色不悅:“吵什么吵?”
喊話之人冷冷道:“我只是希望你能記住自己的職責?!?
“職責?什么職責?”
“你曾經是律堂的律使。”
“哦?你想說什么?”
“陸嫁嫁有罪!群峰之中沒有人再比我們清楚這些,難道你沒有收到那封信?”
“嗯?什么信?”云長老面露疑惑,似是不明白對方的話語。
而對方也再沒有給他回答,他帶著自己的疑問永遠地墮入了陰曹地府里。
出刀殺死他的是那個原本以刀鋒抵著青衣人后背的男子,在先前那人問出“那封信”之后,始終掣肘著青衣男子的他竟不惜調轉刀尖,將說話之人滅口。
而青衣人的反應也極快,在危險脫離自己的第一刻,他所做的不是慶幸,而是在一瞬間拔出了劍,刺向了那威脅者。
這一幕電光火石般發(fā)生的瞬間,許多的劍光亮了起來,好像這里的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心思和立場,這種混亂在混亂爆發(fā)之后變得更加混亂。
而寧長久在他們短暫的交流里明白了一件事:他們要陸嫁嫁死是早有預謀的。
有人在后背策劃了這些,而那個策劃者似乎沒有將要殺死陸嫁嫁的消息告訴每一個人。
這些人里有許多是忠于老峰主的,也有許多與老峰主有著大仇,他們那一代本就有著巨大的割裂。
這種割裂感在大家閉關之時感受得并不分明,而此刻這種感覺則像是一把高懸的巨斧,終于在此刻落下,輕而易舉地劈裂了表面上的虛情假意,露出了隱藏在背后的陰謀。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雅竹的趕到已有些晚,她一手拇指推劍出鞘寸許,另一手則握著那柄本應賜予寧小齡的白銀之劍。
“他們想殺師父!”寧小齡用最簡明扼要的話語說明了情況。
雅竹心中一個咯噔,她知道峰中潛藏著矛盾,但是沒想到那些陳年舊事真的蘊藏著這么大的力量。
劍刃交擊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
出劍的男子帶著高冠,他一劍朝著青衣人斬去,青衣人避之不及,被對方直接砍下了手腕,與此同時那名拿刀的男子在殺了一人后也被青衣人刺中了后背,身子踉蹌,險些直接摔入崖中。
這一幕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戲碼里沒有人是贏家。
越來越多的人出手。
他們甚至沒有分清楚自己屬于哪方陣營。
只是那些支持陸嫁嫁的,以斷了一只手腕的青衣人為首,死死地護著峰石繩索的位置,防止被出劍斬斷,雅竹也奪劍而去,一并守在了峰石前。
雅竹也是平日里教眾弟子劍術的人之一,但寧小齡這是第一次見雅竹師叔真正出手,她的劍稱不上多塊,但是步法很是靈妙,穿過劍影刀光時,衣袂竟毫發(fā)無損,就像是雨水中不停騰挪卻不沾片雨的小飛蛾。
寧長久沒有立刻出劍,他總覺得這件事背后猶有蹊蹺。
哪怕老峰主與他們確有恩怨,但是畢竟已經死了這么多年,他們有什么理由將那份仇恨延續(xù)至今甚至為之付出生命?
還有先前那惹來殺身之禍的“信”又是什么?
寧長久短時間內無法想通這些,正如他直到此刻看到了崖邊巖石斷裂的痕跡,才隱約想起了什么……自己好像跌入過這片峰谷里?
這個想法有些不切實際,卻在第一時間飛快地占據了他的大腦。
“小齡,先前我……是不是不見了?”哪怕情勢危急,寧長久依然沒有忍住問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寧小齡點頭道:“嗯,所以師父去找你了,她還以為你跌到了峰底?!?
“嗯……”寧長久點頭,腦子里靈光一閃,終于想起了先前發(fā)生的事情。
自己在懸崖邊驚險殺死嚴峰,然后對方死前的反撲將自己也震入了峰底,接著他在峰底醒來之后,發(fā)現了一條狹窄的道路,那條道路正好可以通往天窟峰外。
這是他所能想起的一切。
寧長久來不及作更多的思索,前面的混亂里,忽然有一劍逼了過來。
那個使劍的長老境界并不高,甚至與如今的寧小齡也相差無幾,但他出劍的時機極好,他敏銳地捕捉到了寧長久的失神,想要借著這一機會將這神秘的少年一舉殺死。
這位長老的劍破壞了寧長久大腦中思緒的形成。
也正是他的打斷,寧長久才在事后想起了許多記憶中不合理的地方。
但他不會感謝這個長老。
少年的眼眸里泛起了金色的光,他的胸前也凝成了一團金色,那金色并未化作金烏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支金箭。
沒有弓與弦,金箭卻像是自己長了翅膀,咻得一下沖刺而去。
長老出劍的速度雖沒有一點停滯,但他雙目中卻失去了目標。
因為他的瞳孔被忽如其來的金光照徹,巨大的熱量自瞳孔中燃起,僅僅一個眨眼里,那一雙眼睛便被焚燒成了兩個魚目般大小的珠子。
他手中的劍憑借著慣性依舊刺去,而寧長久已側身躲開,反手將劍刺入了他的胸膛里。
“你知道閉關之人出關,還會帶來什么可怕的事情嗎?”
正當寧長久要做出進一步的動作時,廝殺的人群里,忽然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沒有人聽清聲音是誰發(fā)出來的,也沒有人去追問這個無聊的問題,所以那人只好自顧自地回答:“閉關乍出,沒有人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他究竟在這段日子里修到了何種境界,這才是這里每個人最大的底牌,他們許多人都有信心不被殺死,包括我?!?
“這種自信往往就是災難和死亡的源頭?!蹦侨巳绱碎L嘆。
爭斗聲像是減弱了一些。
直到這時眾人才發(fā)現了那個說話之人。
那人是一個玄青衣裳的少年,他面容白暫稚嫩,梳著發(fā)髻,配著長劍,先前他不知采用了何等隱匿的手段,在場的眾人竟無人發(fā)現他,此刻他走出之時,豐神俊朗的少年卻一下醒目,帶著極大的壓迫感。
“你是誰?”青衣男子發(fā)問的聲音有些痛苦,他想不起峰中何時有的這一號人。
回答他的不是少年的答案,而是他的劍。
少年在說話之際張開了嘴,吐出了一口飛劍,飛劍穿行于血間,一舉來到了這青衣人的面前,他雖斷了一只手,但畢竟是長命初境的高手,這簡簡單單的一劍在他有所防范下并沒能殺死他。
而這少年也沒有想要殺死他,他只不過是亮出自己的身份罷了。
“七意?”青衣男子注意到了那飛劍上鐫刻的字,猛然想起了什么,驚呼出聲:“你是紫天道門的人!”
傳聞中紫天道門的劍客,都喜歡用數字作為自己的姓氏。
那少年沒有否認,淡然一笑:“紫天道門,七意?!?
他已經活了一個甲子的年紀了,只是道門的返老還童之術讓他看起來無比年輕,乳白細膩的肌膚仿佛還是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
先前那場混戰(zhàn)里,兩派的人互相廝殺,而有人潛伏其中,隱匿地對所有人動手,在他們身上添下不輕不重的傷口。
他便是七意。
他在在場的數十人身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劍痕之后,他才確定這一代天窟峰確實無人了,他是在場所有人中的最強者,當然不需要再做什么隱匿。
七意看著那名境界平凡卻極有勇氣的少年,微笑道:“可愿意隨我去紫天道門?”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的問話,他能感知到對方的境界極高,甚至已經到了半步紫庭的地步,如今這峰中,除了自囚書閣不出的嚴舟,無人是他的對手。
七意臉上的微笑絲毫不減,他的境界給予了他獨到的耐心,“沒關系,我給你思考的時間?!?
寧長久假裝思考了一會。
而七意也根本沒想等他的回答,在寧長久垂頭沉思之際,他假意正了正發(fā)冠,衣袖抖擻間,又一柄飛劍遞出,刺向了寧長久。
七意相信自己的每一劍都是一擊斃命的劍,殺一個外門的少年根本不在話下。
叮得一聲清脆響起。
寧長久擋住這一劍,他沒有用自己的劍去格擋,而是從不知何處掏出了一根枯枝狀的扭曲黑鐵。
這根黑鐵沒有鋒芒,也無法灌輸靈力,所以也無法斬出劍氣,用來殺人很是雞肋。
但他因為材質堅硬的緣故,卻適合用來抵擋一些刀劍的襲擊。
七意這突如其來的一劍如磁石板正好撞上了那根鐵棍,一聲顫鳴短促而有力,寧長久被鐵棍上傳來的力量震得后退不止,但那柄飛劍同樣被彈開,扎進了附近的巖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