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一化,路就難行起來,通往城中的主道兩邊堆了厚厚兩尺雪,臟乎乎的透著黑灰色,馬車轍一路碾過濕泥地,拖泥帶水慢慢悠悠往城里頭去。
小蓮蓬手里抱了個大包裹,馬車后頭還掛著一串兒臘雞臘鴨,底下還用粗甕兒裝了幾壇子腌咸菜,一層土雞蛋一層稻草的裝了滿筐,俱是莊頭上人送的。
到她真要走了,莊頭上人念著往里相處的情份,都有些儀程送她,或是些臘腸,或是些貍?cè)庳i肉,再不濟也給了籃子雞蛋。
睞姨娘同韓國道的老婆處的不好,可總有兩個相好的人在,別個知道她的難處,還寬慰起她來:“總歸是做小,看得臉色過活便罷,你那兩個已是叫別人養(yǎng)了去,便你心里放不下,可不叫人嫌?”
說這話的是個老婦,睞姨娘的日子好過起來還賴著她,她在莊頭上呆的有年頭了,兒子煽豬是一把好手,莊子里頭養(yǎng)豬的人家俱都要求上門去,豬一煽過,性子就馴了,只顧著吃喝睡,養(yǎng)出一層層的膘來,過秤的時候才能賣得出價錢去。
睞姨娘認了她當干娘,她兒子又對小蓮蓬有些意思,彼此有意說合,說到了年紀她就去求紀氏,把小蓮蓬配給秦干娘的兒子。
到得這會兒還是這么個意思,小蓮蓬已經(jīng)十五了,在睞姨娘身邊本是小丫頭子,如今跟得兩年,不是大丫頭也是大丫頭了,秦干娘想著兒子著意喜歡她,小蓮蓬看著又是個心明眼亮的,幫著主子不知擋了多少禍事去,這才想要求娶。
她拉了睞姨娘的手拍她:“蘇娘子是見過市面的,我嘴里說不出甚個大道理來,可我知道這公豬一煽過,連著母豬也只老實養(yǎng)豬崽兒,一窩里頭哪一只不肥壯?!?
自人到畜牲,爭的不過就是這些。
睞姨娘捂著肚皮,面上因著氣血不足臉色煞白,她彎身一福:“干娘說的是,我不過白天嘆自己命苦,養(yǎng)活的幾個孩兒,一個也沒落在身邊。”
秦干娘雖是莊頭上人,年歲大了經(jīng)的見的總歸多些,哪家把女兒送人當妾,哪家賣了女兒當丫頭,這些個姑娘年輕輕,花骨朵兒似的就沒了,爹娘不過得著一份裝裹,指指小院里頭那株開了的紅梅花:“花苞大的不結(jié)籽,蘇娘子聽老身一句勸,把這一個果子結(jié)好了,再去思量別個?!?
睞姨娘往日也常在她跟前嘆命苦,聽她說這些話苦笑一聲,把自家用不上的白綾緞子留給秦干娘當百年后的衣裳用。
坐在車里兩手捂在肚子上,里頭一個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小蓮蓬預備了一盅兒糖水蛋,遞到睞姨娘面前:“姨娘且用些吧,這城里的路遠的很呢。”
睞姨娘吃了幾口熱糖水,咬得蛋塊滑進喉嚨里去,越是往城中去,心里越是害怕起來,大婦是想磨搓她便能把她打發(fā)到莊頭上來的,只當自個兒算是幾個妾里討他喜歡的,可他當著面溫存,落后也只派高平來過一回,送些東西便再見不著人了。
知道他回來金陵是一回事,還當是正房太太阻了他來,哪里知道他心里壓根就沒拿她當一回事,生兒養(yǎng)女也不過是個抱腳腳床的丫頭。
到了這會兒才冷了心腸,可不如秦干娘說的,一豬圈里的豬跟人爭的又什么不同,她嘆出口氣來,推開盅兒不再吃,小蓮蓬卻滿面都是喜意:“姨娘還嘆什么,真?zhèn)€是菩薩保佑,送子娘娘都護著你呢?!?
睞姨娘看一看她,卻沒像小蓮蓬想的那樣歡喜,只靠到枕頭上闔了眼兒,心里倒似打翻了五味瓶,酸辣咸苦說不出什么滋味來,里邊那一絲絲的甜,也給蓋住了。
早上出的車,到正午才到顏府,車里再舒服也還是累人的,小蓮蓬先跳下車去,反身來扶睞姨娘,踩著小杌子下得車來,理理衣裳就先往上房請安。
睞姨娘一手扶了腰一手搭在小蓮蓬胳膊上,原不過是坐久了腰酸,她原已是撐不住了,想著必要請安,這才忍了過來,腰上那節(jié)骨頭就跟斷了似的,可瞧在丫頭眼里,卻不是這么回事了。
紀氏屋里正擺飯,明沅澄哥兒陪著她一道用飯,莊頭上也一樣送了臘肉風雞,今兒就一道臘肉豆腐,揀肥瘦相間的臘肉,切大塊上下各一層鋪開,中間夾著片成片的豆腐,蓋上蓋碗上籠去蒸,蒸得肥肉肉汁都浸到豆腐里。
上得桌才把蓋碗掀掉,里邊熱氣兒不散,拿筷子挑去肉,用勺子舀嫩豆腐吃,這菜吃進口里的俱是素的,卻半絲豆腥味都無,滿口肉香,澄哥兒拿這個豆腐拌飯不要佐菜就能吃一碗香稻。
瓊玉瓊珠見著睞姨娘的模樣茲當她是拿喬,見著她鼻子里頭哼哼出聲:“姨娘來的不巧,太太正用飯,且在這兒站一站?!?
睞姨娘已經(jīng)臉色發(fā)白,哪里還站得住,小蓮蓬先自忍不住,才要上前去,想著好容易回宅子,再不能被發(fā)落出去,忍氣吞聲道:“姨娘受了顛簸,非得先來給太太請安,還請姐姐們饒個凳子坐?!?
瓊玉扯扯嘴角,往抱廈里一指,小蓮蓬趕緊扶了她進去,讓她坐到繡墩上,又討來熱水給她喝,睞姨娘一口熱茶下肚,這才緩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