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濃了些,云浠想起一事,問田泗:“對了,你上回說,不愿在京兆府呆了,仍想來我的手下當(dāng)差?”
田泗點(diǎn)頭道:“對,我、我想,跟著您。”
云浠有些猶豫:“可我眼下做了校尉,日后少不了會離京辦差?!?
她倒沒有不愿讓田泗跟在身邊的意思,但田泗已近而立之年了。他這半輩子一門心思都撲在了他弟弟田澤身上,衣食住行照顧得十分妥帖,而今田澤中了舉人,有了出息,田泗也該為自己打算,早日成個(gè)家。若跟了她,隨了軍,一年到頭大半日子不在京中,還有哪家姑娘愿跟他?
田泗解釋道:“忠勇侯府,對我,對我有恩,所以我,想跟著您?!?
他瞧出云浠的顧慮,又道,“我最大、最大的心愿,就是望安過得好,有出息,成家的事,我沒,沒想過,隨緣吧。”
云浠聽他語氣篤定,便點(diǎn)頭:“好,那回頭我去和張大人說一聲,只要京兆府肯放你,你就仍過來跟著我。”
張懷魯是個(gè)三不開,等閑不肯得罪人,而今云浠做了校尉,又得今上青睞,不過討要個(gè)衙差罷了,張懷魯豈有強(qiáng)留不放的道理?
云浠這么說,這事兒就是成了。
田泗正高興,忽聽外頭傳來吵鬧之聲。眼下已是戌正了,按理官兵們也該陸續(xù)歇下了,何以鬧出這么大動靜?
田泗與云浠朝窗外看去,似乎是劉府尹帶著幾人想往驛站這里來,卻受了禁軍攔阻,兩邊正吵得厲害。
“看看去?!痹其灰姶饲樾?,拾起擱在桌上的劍,隨即便往扎營的地方去。
營地外,劉府尹一邊喊冤,一邊嚷著要見三公子。
云浠在一旁聽了一陣,沒怎么聽明白,所幸柯勇是一早就在的,見云浠和田泗過來,就跟他們解釋:“似乎是剛?cè)胍鼓菚海瑒⒋笕瞬恢獮橹裁词聦⑷拥米锪?,三公子動了怒,要把劉府尹和他手下的官差通通攆走?!?
田泗愣道:“三、三公子,要攆人?”
雖然說傳聞中的小王爺不好伺候,可這大半年接觸下來,田泗只覺得程昶隨和有禮,幾曾見過他動怒?
柯勇說:“我也正納悶?zāi)?。不過攆人這話,好像不是三公子親口說的,是余大夫還是誰帶給劉大人的。劉大人是以不信,想要求見三公子。適才禁軍里的幾個(gè)兵爺拿不準(zhǔn),已去請示過三公子了,但三公子并不在房里?!?
云浠愣了一下,問:“三公子不在房里?”又問,“那他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聽說是遛彎兒去了?!笨掠碌溃暗珜O海平說,三公子確實(shí)是下了令,要趕在天亮前把劉大人攆走,劉大人稱冤枉,還說沒見著三公子,他就不走。眼下張統(tǒng)領(lǐng)一面命人攔著劉大人,一面又去請三公子了。”
云浠原還在好奇劉府尹是怎么得罪程昶的,聽柯勇說他“遛彎兒”去了,四下一望,這荒郊野嶺的,他要上哪兒遛彎去?
云浠擔(dān)心程昶的安危,握緊手里的劍,正想去找找他,柯勇打眼往她身后一瞧,訝然道:“三公子?!?
回身一看,正是程昶帶著張大虎與孫海平往營地這里來。
營地里候著的禁軍連忙迎上前稟道:“三公子,劉大人執(zhí)意要求見您,卑職們攔不住,適才已去通稟過您一回,但您身旁的廝役稱您是……遛彎去了,并不在房中?!?
程昶一聽“遛彎兒”這個(gè)詞,便知是孫海平編出來搪塞這些禁軍的。
他剛才確實(shí)不在房里,他找云浠去了,見云浠的房門虛掩著,田泗正在里頭和她說話,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后來營地這里喧嘩,他心中納悶,走到長廊拐角的地方推窗看了看,也就是這么半刻功夫,云浠就拿著劍,帶著田泗,匆忙忙地下樓出驛站去了,絲毫沒瞧見就立在她屋后拐角處的他。
禁軍又道:“方才余大夫稱他夜里曾被三公子您傳去問話,又稱您要請離劉大人及大人手下的官差,不知余大夫所,是否真是三公子您的意思?”
程昶點(diǎn)頭:“是我的意思?!?
此出,四下俱是愕然。
田泗柯勇幾人是好奇三公子竟會因何事動怒;一應(yīng)官兵是納悶怎么劉府尹是怎么悶不吭聲地惹出這么大一個(gè)響動來的?分明白日里還好端端的。
“三公子——”劉府尹一聽這話,心知不好,頓時(shí)雙膝落地,“下官知錯(cuò)了,下官確實(shí)打了歪主意,慫恿瑜姐兒稱病誆騙您,誆騙云校尉,一切都是下官的不是,下官罪大惡極,求三公子恕罪,三公子恕罪。”
程昶悠悠站著,沒吭聲。
劉府尹見他竟是心意已決的樣子,一咬牙,膝行至云浠跟前,說:“云校尉,小官今日行徑雖有些卑劣,卻也不是要故意跟您搶功勞,而是因?yàn)椤驗(yàn)樾」倌私鹆耆耸?,曾在金陵府?dāng)差,是后來才被遷去東陽的。而今家中老母年事已高,思念故鄉(xiāng)至極,小官想帶她回到金陵,不得不出此下策,想著若能憑此立下一功,得以升遷,或許就能舉家重返故土。”
“云校尉,您能不能念在小官一片孝心的份上,跟三公子求個(gè)情,懇請他寬宥小官則個(gè)?”
云浠聽劉府尹這么說,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
聽這外之意,三公子竟是因?yàn)榘l(fā)現(xiàn)劉府尹設(shè)計(jì)要搶她的功勞,才動怒將他攆走的?
她一時(shí)不知道說什么好,看劉府尹一把年紀(jì)卻跟自己跪著,不由道:“劉大人,您先起身?!?
他官品比她大,年紀(jì)也足以做她爹了,跪跪程昶倒罷了,怎么能跪她?
劉府尹哪里肯起,自顧自道:“云校尉,其實(shí)小官早就打聽清楚了,您這一路尋三公子,從白云寺一路尋到東海漁村,千百里路走過來,幾乎是日夜不寐。隨行的禁軍、官差,大都放棄了,連琮親王府都預(yù)備著要辦白事了,只有您,還在馬不停蹄地找,是以也只有您能找到三公子,這是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吶。您對三公子的這份恩,這份情,蒼天可鑒。小官哪怕是想跟您搶功,也搶不著去啊?!?
云浠:“……”
她知道劉府尹話里的“情”乃“情義”的情,可她畢竟做賊心虛,一時(shí)竟被他說得沒了語。
劉府尹見她似無動于衷,又面向程昶:“三公子,縱然下官念頭可恥了些,手腕卑劣了些,可下官這一路護(hù)送您回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您縱然是有十萬分看重云校尉,卻也不能就這么著把下官攆走啊?!?
程昶:“……”
你說清楚,“十萬分看重”是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劉府尹再接再厲:“云校尉,求您幫著勸三公子一句吧。只有您的話在三公子跟前才是最有分量的,單說今日下午,三公子一聽張統(tǒng)領(lǐng)說您病了,也不趕路了,立刻下令車馬掉頭回驛站來找您,可見三公子對您的這份恩情是極上心的。要不……您就行行好,原諒小官,小官當(dāng)真是一時(shí)昏了頭,才慫恿瑜姐兒假稱病誆騙您,您原諒小官吧,只要您原諒小官,三公子就能原諒小官了?!?
云浠:“……”
程昶:“……”
劉府尹罷,當(dāng)即就要跟云浠和程昶磕頭。
他倒不是真覺得撈不著功勞有什么要緊,只是帶著這么多官差被三公子半途趕回去,動靜實(shí)在太大,等回京后琮親王必定要過問。琮親王知道,那么今上必然也會知道。他劉府尹一應(yīng)將天底下最尊貴的人都得罪了,日后升遷無望不提,能不能保住烏紗帽都難說。
因此他拼著顏面不要,都要讓這事有個(gè)善果。
孫海平覷了眼程昶一臉不知該說什么好的神色,當(dāng)即斥道:“大膽,你當(dāng)咱們小王爺是什么人了?說話豈會出爾反爾?讓你滾你就該立刻滾!”
“就是。”張大虎立刻附和,“也就是云校尉這樣實(shí)心眼的人才會被你騙了也不計(jì)較,咱們小王爺定然是要和你計(jì)較到底的!”
孫海平十分無地看了張大虎一眼,轉(zhuǎn)而將滿臉厲色收了,十分恭敬地向程昶獻(xiàn)計(jì)道:“不過小王爺,這芝麻官縱使可惡,但這大半夜的要將這么多人攆走,憑的折騰,照小的說,不如您就罰他們跪一個(gè)晚上,或者一人賞十個(gè)板子,這事兒就算過去了?”
程昶聽出孫海平的意思,他是在提醒他,這么興師動眾的將人攆走,回京后,琮親王一定會過問。到時(shí)該怎么交代?
可他是二十一世紀(jì)的人,二十一世紀(jì)的人們對看不慣的事物一向是冷處理,他尊重個(gè)體,跪一夜、打板子這樣有損身心的事他做不出來,秉承眼不見為凈的原則,讓他們走才是他規(guī)則范圍內(nèi)最妥善的解決辦法。
程昶正思量,就聽云浠道:“三公子,不然您便只罰劉府尹一人好了,隨行這些官差其實(shí)并沒有錯(cuò)處,這一路護(hù)您回京,他們也算盡心?!?
程昶看云浠一眼,她都這么說了,他再執(zhí)意攆人,就沒勁了。
于是點(diǎn)頭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