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是孫婆子寬慰石桂的,秋娘沒能見著女兒,心里如何不想,她哪里知道體面不體面,當丫頭就是侍候人的,跟著出去就更是件苦差事了。
門上喊了鄭婆子出來,說是女兒認下的干娘,可鄭婆子把他們一家子上下打量一回,滿眼的鄙夷,面上扯著皮笑,眼睛卻閃閃爍爍,一看就不是個好相于的模樣。
秋娘左托右請,小小一個包裹里頭全是給女兒的東西,一件花布衫子,一雙紅布繡花鞋子,里頭還有一條石青布褲子。
這本是家里能拿出來最好的東西了,鄭婆子一面笑著一面道:“她自家肯上進,進了太太的院子,如今身上哪里還穿布,件件都是綢的。”
石頭漲得滿面通紅,秋娘咬了唇兒,一家子當著鄭婆子說不出話來,鄭婆子再說些太太院里吃的用的,跟著又道:“她往后好日子多著呢,你們也不必掛心?!闭f著摸了十來個錢出來,給他們當作路費。
秋娘怎么肯要,說著軟話托了鄭婆子把東西交給女兒,一家子垂了頭出來,聽見邊門有聲兒,才去一探,倒遇見了孫婆子。
孫婆子瞧見他們倒熱絡些,說話大嗓門,人也是個直脾氣,連聲說石桂是個孝順懂事的,給喜子做了小背包小衣裳,想著要捎回家的。
喜子一聽就樂了,他先見著這高門深院還縮了手腳不敢玩鬧,待孫婆子給了他一把糖,他就松快下來,自家吃了一個,還給秋娘嘴里也塞了一個。
秋娘把事兒又跟孫婆子說一回:“下個月頭上咱們再來?!辈艅傄矄柮靼琢?,九月頭上再走,家里回去刮一刮,把錢湊出來給女兒贖身,不叫女兒離了家鄉(xiāng)。
若不是孫婆子提起,石桂就此不知了,鄭婆子瞞得風雨不透,此時回去問她,她必然不肯認的,石桂先是愕然,跟著胸中升起一團火來,反身立時就要去問鄭婆子討要那件花布裳。
石桂原來就不是個軟和人,這輩子姓了石,人也跟石頭一樣,為著生計不得不軟,若是尋常小事且還罷了,葡萄嘴碎挑刺沒一句好話,紫羅陰損構陷信口開河,可這些,她都不放在心上,鄭婆子瞞下家人來找她,才真叫她不能忍。
石桂轉身就要回去,跨過門邊叫孫婆子一把拉住了,她急得緊緊攥住石桂,左右望一望瞧見沒人才松口氣:“你這是作甚?紅著個眼兒跟犯了犟的小牛犢子似的,就這么想吵吵上門了?”
石桂叫她一扯,眼淚就快忍不住,家人好容易來一回,走都走了,何必還瞞著不叫她知道,石桂心里也明白,鄭婆子是想斷了她的念想,不想家了,就能老老實實跟著她了,心頭一口氣怎么也吐不出來。
孫婆子嘆息一聲:“這倒成了我多嘴兒了,你趕緊進屋,叫人瞧見了成什么話。”石桂如今是葉氏院子里的小丫頭,門上人來人往,叫人看見,別個也就罷了,西邊的必然要不了口舌。
孫婆子把石桂拉進屋里,拿話勸她:“許是一時記不得,主子回來這許多事兒,她忙不過來也是有的。”這話連孫婆子自個兒都不信,石桂占著生肖的好處,這回又得了賞,鄭婆子便為眼前那點利,也不肯放她走的。
石桂坐得許久,孫婆子不放她走,她喝了一碗菊花茶,心卻還沒靜下來,胸膛起起伏伏,手指頭摳著杯子沿兒,半晌都不開口。
孫婆子嘆一口氣:“你是個聰明孩子,這會兒怎么糊涂了?現(xiàn)下同她鬧翻了,有個甚的好處?你爹娘既說了要來,到時候湊足了錢,你還不得指望著她替你說兩句好話?”
石桂咬了牙,心里悶著難受,可卻知道孫婆子說得有理,站起來沖她行禮:“媽媽說得對,可我心里這口氣平不了?!?
孫婆子看了這幾個月,知道她既肯上進又有心氣,換成葡萄也就氣一時,鄭婆子再拿話一哄也就好了,這事兒怕是種下了刺,往后她再有出息,鄭婆子也難沾著光。
“你也別記恨她,你想回家那是人之常情,可進都進來了,要回去,沒這么容易?!睂O婆子嘆口氣,抓了糖給石桂吃,石桂軟下來,撿一顆含了,飴糖塊兒壓在舌根甜的發(fā)苦,看著時辰該回去,道:“媽媽放心罷,我知道了?!?
此時硬頂無異于以卵擊石,鄭婆子就是石桂碰不起的硬石頭,若是撕破臉皮,難過的還是石桂自己,可這一口又豈是好忍的,指甲嵌著肉,牙齒咬著皮,夜風吹在身上,還是渾身發(fā)燙,臉頰火燒也似,恨不得于無人空曠處大喊上一聲。
出了門一路繞過花廊,進了院門拐到屋里,把被子悶過頭,綠萼看她這樣,知道她有煩心事,她跟良姜幾個在山上同一間屋子,倒處出情意來了,跟了她們去拿飯,還給石桂也帶了一份。
坐在燈下做針線,輕悄悄一聲兒都不發(fā),石桂吃過卷餅,倒不覺得餓,謝過綠萼,看她半日也沒扎下一針,推一推她:“這是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