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湄跟上陳湘寧,原是想私底下同她敘一敘舊的,兩人半年多未見,書信也隔得許久才寫一封,想借勢留在金陵,連她自個兒都明白,陳湘寧怕是不會輕易伸這個手的。
她有意同陳湘寧訴一訴苦處,若是原來怕得彈兩滴淚,再說些不愿離京的話,只要露出意思是在家里受了欺傉,陳湘寧便不肯伸手,總也能替她說上兩句好好話,若是求一求她,不定真能幫她一把。
可等見著她,宋之湄卻又變了主意,不敢再托大了。陳家姑娘好性情,兩個在紀家的重陽宴上認識,熟悉起來,也是因為她露了些苦楚出來,陳家姑娘替她嘆息得許多聲,兩個這才交好,知道她許多事情不便,還肯替她兜攬,寫了帖子請她過門。
可這一回再見,宋之湄一照面就明白,原來的那一套,在現(xiàn)今的陳湘寧身上不管用了,她從沒見過正經(jīng)的當(dāng)家主母是什么樣兒,甘氏雖是正妻,卻是這許多年都沒正經(jīng)管過庶務(wù),葉氏這個大伯娘又端著架子,混似個冰雪人,凍了就沒化過,連自家屋里兩個庶女都不曾親近,她這個隔了房的“侄女”就更不必說了。
宋之湄還是到了年紀,在外頭這幾次為數(shù)不多的交際中,才見著了正經(jīng)的當(dāng)家主母是個什么模樣。紀家夫人吳家夫人,性情雖不相同,卻都是明察秋毫的人,目光一瞥過來,便知道在她們跟前弄不得鬼。
更不必說她還在趙三太太身上碰了一鼻子灰,差點兒撞得粉身碎骨,自此越發(fā)忌憚,在這樣的人跟前弄不得小巧。
陳湘寧一身鸚哥綠的衣裙,頭上簡單一枝金步搖,上頭的珠子粉光瑩瑩,宋之湄只在宋老太太那兒瞧見過,連葉氏都不曾穿戴,陳湘寧雖還沒嫁,也已經(jīng)是皇家人,能按制打扮了。
宋之湄一眼就從陳湘寧身上瞧出些讓她自慚形穢的氣度來,這氣度是她自小就明白的,回回母親跟大伯母相處的時候,分明坐在一個屋子里頭,卻是完全不同的人。
這次她卻不能不搏,要是被送回去,她這輩子就完了,難道往后見兩個妹妹,還得跟她們見禮不成?坐在石亭子里的涼凳上,分明墊著褥子,卻還是如坐針氈,陳湘寧越是好,越像有針在她身后扎著她,叫她坐立難安。
她知道陳湘寧是她最后一根稻草,這一根抓不住,等著她的就是沒頂之災(zāi),她收拾了心緒,當(dāng)著人不好說什么,一直等著機會,等兩個人獨處的時候,求她一求。
宋之湄求了,急急趕上去,話頭還沒挑起來,陳湘寧就先截住了她:“人這樣多,沒能照顧姐姐,姐姐可別惱我?!?
宋之湄年紀比她大,兩個一向姐妹相稱,總不能下旨為妃了,就換一付面孔,陳湘寧從她眉宇之間瞧出不對來,宋家的那筆帳,金陵城里無人不知,連陳湘寧這樣的小輩,這幾個月里也聽了許多。
她身邊除了桑嬤嬤之外,有一位嬤嬤的功課就是閑談,專挑京里出名的人家說給陳湘寧聽,她才多少年紀,能見過幾個人,也不過是去歲才跟著伯娘出去交際的,嬤嬤們卻把每一位都說得明白。
“這些都是娘娘用得著的,娘娘大婚之后,必得跟著皇后娘娘一道受誥命的跪拜,哪一位老夫人家里如何,娘娘且得說得上來,跟皇后娘娘搭上得話才成?!眿邒哒f了,她就用心記著,原來不知道的,這些日子也全都知道了。
琴棋書畫是家里就教導(dǎo)過的,宮里也來了師傅,都只點撥一回:“這些都是小道,是增趣用的,卻不是娘娘尋常最用得著的,萬不能抓了小的,反放過大的?!?
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太子正妃,不僅是東宮事,后宮事都得打理起來,陳湘寧很聽這幾個嬤嬤的話,越是聽越是明白她于人情世事知道的太少,恨不得多長一個腦子,把這些全刻在心里。
聽的多了,自己也有了主意,宋之湄自然是可憐的,身份尷尬,比庶出子女還不如,可根卻不在她身上,攤在她眼前除了老實行事,就沒有更好的路走了。
這會兒聽她一張口,立時知道要說些甚,趕緊攔住了,她出來可不是為著更衣,而是外頭伯娘送信來,說是太子過府了。
自定了親事,太子是時常過來的,前頭有一個癡情的睿王,見天兒的往紀家跑,太子往把陳家走,也不那么顯眼了。
可陳湘寧卻從來沒同他說過話,互贈東西是有的,太子的衣裳鞋子尺寸,她閉上眼睛都能量出來,可她卻還沒跟未來的丈夫說過一句話。
陳湘寧慢慢回味過來,太子確是個體貼的,她自家這許多叔伯哥哥,似太子這樣的,她還頭一回見到,他送來的東西,俱是有巧思的,不俱貴賤,或是一方小印,或是一把絹扇,或是珠編的小籃兒,或是一只風(fēng)箏一艘核桃船。
再沒有重樣過,屋里的多寶格都擺滿了,那些個新添置的擺件兒座屏,一樣樣被這些有趣味兒小玩意兒替換過,嬤嬤們笑盈盈的告訴她:“這是太子殿下對姑娘好呢?!?
陳湘寧一想起來就耳廊通紅,心里期盼著一嫁他就能替他生下個兒子來,也不負了他這一番心意,桑嬤嬤還悄悄告訴她,太子殿下實是把選秀的這些個都瞧過一回的。
女兒家的心事,無非就是嫁個良人,何況太子還是么個十全十美的人,陳湘寧早想著同他見一見,哪怕不說話,照個面也是好的。
這回伯娘特意派人知會她,她心口一陣跳,面上卻絲毫不露,心腹的桑嬤嬤帶著她往后頭去,替她尋了一個由頭,哪知道宋之湄會跟過來。
這會兒卻不是敘情意聽她訴苦求救的時候,陳湘寧正苦于無法脫身,桑嬤嬤笑著拉了宋之湄:“宋姑娘,你且站站?!?
她脫了身,急急往前去,到了地方卻沒能見著人,問了人才知道是走茬了,心里發(fā)急,再折回去,這才在廊上遇見了太子。
陳湘寧心如鼓擂,也不知這合不合禮數(shù),身邊的丫頭卻都噤了聲兒,她才要垂了頭讓到一邊,太子就在她身前站住了。
陳湘寧回來的時候還覺得踩在云上,太子問她學(xué)規(guī)矩苦不苦,不等她答先安慰一聲:“苦雖苦些,也免得你進了門抓瞎?!?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未來的夫婿細細問她送來的吃食合不合口,衣裳料子喜不喜歡,嬤嬤們嚴厲不嚴厲,告訴他,他都能辦得到。
縱吃了苦頭,此刻也譬如飲蜜,陳湘寧好容易開了口,顫著聲兒問:“不知,給殿下做的鞋子,合不合腳?!?
太子輕聲一笑,也不顧這么些丫頭在,輕輕掀起袍角來:“你自家看看,合不合腳?”陳家遍植紫藤花,這會兒正是花期,風(fēng)一卷,落地堆紫,他的衣角叫風(fēng)吹起來,露出里頭那雙鞋子,腳邊還紛紛落著紫藤花碎玉似的花瓣。
陳湘寧紅透了一張臉,丫頭扶著她回去時,她微微側(cè)頭,就看見太子還站在廊下目送她,這一番情真意熱,寫進詩鎖在心里,畫進畫刻在腦中,到走得遠了,才敢伸手摸一摸面頰,粉透透好似晚櫻花。
她到底受了這些日子的教導(dǎo),知道才剛不合規(guī)矩,宮人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兒,她卻不能在那些姑娘們面前露出來,挨著欄桿坐下,好容易收拾了心緒,回到原地瞧見宋之湄魂不守舍的等著她,心底還浮起些愧疚來,只這事兒她不能幫手。
挨到宴完客,還得回去聽嬤嬤說那些個人情,夜里桑嬤嬤替她守夜,看她小姑娘似的,眼神迷迷蒙蒙閃著光,面頰上好似擷取紅云,似是知情,替她掖一掖被子,笑道:“娘娘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陳湘寧咬著被角,只覺得心要跳出嗓子眼,拿手捂了臉兒,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睡不實,桑嬤嬤起身替她點了一枝安神香,這才慢慢寧了心神,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