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沒有遮掩心中所思,竟直截了當(dāng)?shù)爻姓J(rèn)了,“是?!?
承認(rèn)也好,天長日久待在一處,把話都悶在心里可不成的。
就是因了總把話悶在心里,這才使他年紀(jì)輕輕不到三十,就生出了一頭華發(fā)來。
每填上一根華發(fā),都是在她心口上劃下一刀啊。
阿磐握住那人的手,那人的手兀自冰涼,五月的好天氣并未能使他雙手溫?zé)帷?
這一夜處置趙人,憶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陳年舊事,到底使他氣了一場。
阿磐軟語溫地與他說話,“我心中有疑慮,想要試試趙王的真假,因此要與你解釋,請你聽一聽?!?
那人不語,等她開口。
阿磐宛然,“趙王適才看我,我也不知為什么,總覺得他有些說不清楚的地方。我與趙王素未謀面,可他看我時卻眼里含淚?!?
見那人正垂眸望她,一字一句認(rèn)真聽著,阿磐與他娓娓道來。
“去歲九月我和嬤嬤帶著阿硯和阿密去大營尋你,因?qū)m里的人追殺,在大梁巷口上錯了馬車。馬車上的人是中山君,他戴著人皮面具,喬裝打扮,佯作是你。”
她沒有什么好欺瞞的,也不與謝玄說一句假話,“千機(jī)門人皮面具十分逼真,竟把我們?nèi)简_了過去,你是知道的。因此,適才我疑心那就是中山君,這才想要去試一試。”
那人沉吟片刻,到底為自己辯了一句,“我不是怪你自作主張,是怪你.......”
阿磐柔聲問他,“怪我什么?”
那人薄唇張開,張開復(fù)又闔上,一個總是話少的人,一時半刻的,大抵很難直抒胸臆。
這怎么行呢?
阿磐便引他說話,“怪我為趙王凈面?!?
那人如遠(yuǎn)山的長眉常常蹙著,蹙得舒展不開。
她便伸手去為那人舒展,把那人眉心的褶皺舒展開來。
適才在趙人面前占盡上風(fēng),一舒自己心中多年憤恨,可此時卻仍舊不快。
才舒展開的眉頭又蹙了起來,蹙得緊緊的。
他說,“是,謝韶與司馬,誰不能試?何必你去動手,碰那骯臟的佞賊?!?
阿磐笑,輕撫那人的華發(fā),“不是千機(jī)門的人,輕易是找不到人皮面具的破綻的。若強(qiáng)行去試,還不知要生出什么事來?!?
那人便問,“可試出了什么?”
阿磐搖頭,“是趙敘,他沒有面具?!?
可既不是蕭延年,為何又以那樣的神色來看她呢?
這背后到底是什么樣的淵源,阿磐一時還想不明白。
只見那人兀自點(diǎn)頭,“阿磐,再不必疑心,他必死無疑?!?
竟必死無疑嗎?
阿磐抬眉望謝玄,見謝玄道,“我射中了他的心口肺腑,他活不下來?!?
若果真如此,那便絕然也沒有能活下來的機(jī)會。
阿磐望著謝玄,心中唯有心疼,“鳳玄,你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
此刻,那人已然平和下來,“你說,我都會應(yīng)你。”
阿磐笑吟吟的,“不問我什么,便都應(yīng)我?”
那人連猶豫片刻都沒有,便就應(yīng)了,他說,“是?!?
她知道為什么,可仍舊要問。
她要引導(dǎo)謝玄說出自己心中所思,所想。
因此她輕軟語地問,“為什么?”
她循循善誘,那人也果真開了口,“因了,你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一個永遠(yuǎn)也不能失去的人?!?
阿磐心頭一股熱流涌過,旋即這熱流涌至鼻尖,令她鼻尖驀然一酸,酸得不像樣子,酸得要涌出眼淚來。
這是人世間最至真至誠的情話啊。
這樣的情話,極少自他的口中說出來,因而也就愈發(fā)的寶貴。
阿磐道,“我沒有什么旁的可求的,只想要你應(yīng)了我,不管有什么事,不管你心里有什么想不明白,都請你告訴我,都請你什么也不要隱瞞,不要把什么都悶在心里?!?
她想起去歲冬在太行苦行的日子,眼淚忍不住在眸中打轉(zhuǎn)兒。
那時候她把謝玄當(dāng)成了易容了的蕭延年,因此不理會他,要刺殺他,要一次次拋開他,丟棄他。
可他那時候又做錯過什么呢?
他沒有錯。
那人輕哼了一聲,幾不可察,但到底算是應(yīng)了吧。
阿磐跪直了身子,把那跪坐時候仍舊身形高大的人攬?jiān)趹牙?,也把那一頭的華發(fā)攬?jiān)趹牙?,溫聲地勸慰他,“趕了一天的路,定累壞了,夜深了,去睡一會兒吧。”
那人闔著眸子卻嘆,“有些睡不著?!?
心事多了,煩憂多了,自然也就睡不著了。
何況重回故土,隔了二十多年再入晉宮。
什么都得慢慢來,也什么都會好的。
阿磐引謝玄起身,也引謝玄一步步穿過正殿,撥開珠簾,牽著那人的手上了這大明臺內(nèi)殿的軟榻。
侍奉那人寬衣解帶,由著那人如尋常一樣偎著,靠著,“我守著你,好好睡一覺。太后和惠王,大約就要來了?!?
早就聽聞他們帶著文武百官一同,前腳是小惠王來,隔著半日的腳程,后頭是西太后和惠王的嬪妃們。
探馬來稟的時候,還說趙國的兩位公主也一同跟來了。
這也是必然的事。
因了在大梁還沒有什么真正的名分,不是東壁姬妾,亦不是惠王宮妃,去旁處沒有什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挠深^,但回趙國卻就不一樣了。
回趙國是回母國,進(jìn)晉陽算是回娘家,再沒有什么比這更好的理由了。
這么一大群人一來,前前后后的,男男女女的,爭權(quán)奪利的,勾心斗角的,那必是一場又一場的硬仗。
那人應(yīng)了一聲,在她溫?zé)岬膽牙锞鸵H眸去睡。
長夜寂寂,有人把外殿的連枝燭臺吹滅了個七七八八,殿內(nèi)昏黃,正好安枕。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輕聲進(jìn)了殿,就在竹簾外稟道,“主君,惠王的車馬就要到城外驛站了,約莫明日午時就能進(jìn)城?!?
你瞧,小惠王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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