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武和田北對視一眼,同時上前,將謝其蔚按進椅子。
謝其蔚愣住,旋即勃然大怒:“大膽!”
“啪!”
話音剛落,他的臉頰就高高腫了起來,浮現(xiàn)出一個清晰的五指印。
程丹若:“你兄長不在,我替他管教你?!?
謝其蔚被打得蒙,半天才回神,怒極反笑:“嫂子還真把自己當回事啊?!彼舷聮吡怂?,“我叫你一聲嫂子,不過是規(guī)矩,真當自己了不起?”
“你在胡說八道什么?”謝玄英勒住馬韁,剛停下就聽見這句話,驚怒交織。
謝其蔚掀起眼皮,看著失態(tài)的兄長,心中竟有快意:“母親都和我說了,當初三哥是因為迫不得已才娶……”
“住嘴!”謝玄英怒斥一聲,耳畔嗡嗡作響,好像血液全都涌上頭頂,阻止了大腦的理智判斷。
身體憑借本能做出應對,他抄起馬鞭,抬手就是一揮。
咻,馬鞭劃破空氣,打在人身上,出清脆的聲音。
謝其蔚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打我?”
尖利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絲驚懼,謝玄英驟然清醒,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就這么打了親弟弟。
但下一刻,他看見了地上的血跡,看見了奄奄一息的戲子,看見了周圍悲憤交織的百姓。憤怒再度涌上心頭,馬鞭揚起,好像之前,謝其蔚所做的那樣,破空劃過。
綢料應聲破碎,深紅的血痕浮現(xiàn)而出。
現(xiàn)場鴉雀無聲。
程丹若的腦海中,短暫地閃過了“體罰是不是不太好”的念頭,然則,這點猶豫之心,在見到不斷哆嗦的戲子后,消失無蹤。
穿越了,就入鄉(xiāng)隨俗吧。
她面無表情地勸阻:“別打了,打這么‘重’,得躺三、五天才能好呢?!?
謝玄英果然沒停。
謝其蔚也不傻,跳起來就想逃跑。
然而,周圍都是百姓,他們不敢明著和貴人作對,卻著實惱恨他看不起程丹若——她可是大同人,這兩年又是織毛衣,又是辦義學,名聲相當好。sm.Ъiqiku.Πet
百姓心里都有一本賬,也都不傻,似有若無地堵著。
咻、咻、咻。
謝玄英不是揮空鞭嚇人,是實打實地抽上去。
謝其蔚細皮嫩肉的,很快吃不?。骸皠e打了,三哥,哥,別打了?!?
他沒想到謝玄英會真揍他,懊悔不迭
。但無論如何,對嫂子出不遜,就是他理虧。
故麻溜認錯:“我錯了,我不該胡說,哥,我知道錯了!別打了!”
謝玄英一字未,面容繃緊,整個人冷靜得可怕。
他聽也不聽謝其蔚的求饒,扎扎實實抽了他十鞭子,衣裳都抽裂了才罷手。
程丹若舒口氣,血壓總算回落到正常范圍,有心思做戲了:“快把四少爺送回衙門?!?
自己則親自蹲下來,扶起受傷的小生。他個頭與她差不多,結結巴巴地說:“多謝、多謝程夫人。”
聽聲音,還沒到變聲期,年紀還很小。
“家門不幸,委屈你們了?!背痰と舻?,“來人,把他送到醫(yī)館,讓大夫好生看護,別落下病根?!?
又同老板說道,“醫(yī)錢我會付,再賠你們二十兩誤工錢,這孩子還小,讓他好好養(yǎng)幾天,別催著上臺。”
小生繃不住,直接抽噎起來:“多謝夫人,多謝夫人大恩大德。”
老板也道:“您放心,這孩子我當親生的一樣?!?
程丹若輕輕嘆息一聲,撣撣衣袍,朝周圍的百姓團團福身:“家里管教不嚴,給大家添麻煩了,以后一定好生管束?!?
她在大同百姓心中,地位不低,這般放低身段致歉,老百姓都很理解。
“程夫人不必在意?!甭愤^的書鋪老板道,“誰家都有不肖子孫。”
須皆白的老人拄著拐杖,嘆氣道:“夫人放心,您和謝知府的所作所為,我們都看在眼里。”
“是啊,我們都知道,這不是您和知府大人的本意。”
“多謝諸位體諒?!背痰と暨B聲感激,胸口卻一陣難受。
和謝玄英相處太久,她幾乎忘記了真正的權貴是什么樣子。
無論他們在家受重視,還是不受重視,到了外頭,都是人上人。百姓在他們眼中微如草芥,賤籍樂人更是腳下泥濘,死了也無人在意。
而百姓哪怕憤慨,卻也沒有人站出來質問一句“憑什么”。
封建社會,人與人……不平等。
今天能理直氣壯地教訓謝其蔚,是占據(jù)了孝悌的道理,兄嫂管弟弟,天經(jīng)地義。
如果是別家的王孫貴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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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其蔚被打了頓,不得不躺在病榻上養(yǎng)傷。
程丹若和謝玄英夫妻,卻面對面坐在臥室中,各想各的心事。
良久,謝玄英率先開口:“丹娘?!?
“嗯?”她回神。
他艱難道:“當年,我為了讓母親同意娶你,用了些手段,這不是我本意。我只是擔心,如果明著說要娶你,反弄巧成拙。但如今想來,卻是我取巧了?!?
“我應該直道而行,不該走的捷徑,是我錯了?!彼此?,“害你留下話柄,遭人輕視。”
程丹若笑了:“沒關系,我知道你想保護我,這樣,母親也會待我寬容些?!?
但凡是做母親的,對兒子要死要活非娶不可的女人,心里多少有點疙瘩,一旦有齟齬,兒媳受了委屈都沒處說。
可她進門后,柳氏對她雖有許多不滿,卻從未表露在臉上。
“有的婚事,外甜內(nèi)苦,有的相反?!彼?,“我是一個喜歡實惠的人,你的做法我并不在意,也很贊同。那時我根基薄弱,遭人輕視不是壞事,也許這是因禍得福呢?”
謝玄英如釋重負:“當真?”
可又沒法真的安心,“你方才一直沉著臉,我還以為……”
“我在想事?!背痰と羲妓鳎敖?
天的事,恐怕不好收場?!?
不管怎么樣,她率先打了謝其蔚,雖然大義無虧,可柳氏知道,哪怕口頭上表揚她做得好,心里也難保介懷。
而所有的大矛盾,都是由雞毛蒜皮的小事累積起來的,到達臨界點,關系便會惡化。
程丹若捫心自問,以后肯定有挑戰(zhàn)婆婆承受能力的時候,額度最好不要被今天的事占用。
“你放心,我已有對策?!敝x玄英道,“讓御史彈劾我就是了?!?
她訝然:“這好嗎?”
謝玄英說:“沒被御史參過才不好。何況,四弟是兄弟,自有父親擔著,不過是嚇唬他一下?!?
沉默了一會兒,又自嘲道,“我實在想不通,他怎么能做出這種事?”
他重復:“丹娘,我真的不知道……我管不了他。”sm.Ъiqiku.Πet
程丹若只好道:“吃一塹、長一智,說不定這頓打完,他就知道痛了呢?”
謝玄英懷疑:“真的嗎?”
她:“大概、可能、也許?”
可謝玄英只是看重親人,不是傻,這樣的話騙不了他。他怔怔地坐了會兒,忽然和她說:“丹娘,我覺得,四弟不會明白的?!?
程丹若問:“為什么?”
“他看不見……看不見百姓也是人?!敝x玄英不知該如何表述,遲疑道,“他們也會流血流淚,和他是一樣的,他不明白?!?
程丹若愣住了,驚訝地看著他。
他抿抿唇,提起了一樁舊事:“小時候,大概是四五歲,我在宮里,皇后派了個小內(nèi)侍陪我,最多比我大一兩歲,才進宮,想給我做個玩伴……”
說這話的時候,視線落在墻角的白瓷瓶上,兩三枝桂花開得正好,香氣撲鼻。
“那天晚上,我想、我睡不著,他睡在腳踏上,做夢了,嘴里一直喊‘娘’,一直喊一直喊,臉上都是淚。守夜的太監(jiān)聽見,走過來瞧我,我裝睡,他就把那孩子扇醒,讓他到外頭去罰站。”
程丹若安靜地傾聽。
“那是我第一次現(xiàn),原來,下頭的人也是人,離開家的孩子,也會想娘,和我沒什么兩樣?!?
謝玄英慢慢說著,并不知道,其實正是自那一刻起,他所見到的世界,才和別人的不一樣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