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繼問安。
蔡尚書姑且不說,皇帝見到程丹若,難免要好生打量一番。
禮服是大袖衫,富余的衣料堆積在身,襯得她格外清瘦,臉頰輪廓分明,雖然傅粉畫眉,卻無法遮蓋住眼球的血絲。
誰見了,都知道她近日辛勞,十分不易。
“起來吧?!被实鄄蝗趟L跪,很快叫起。
“謝陛下恩典?!背痰と粜煨炱鹕?,有病弱之態(tài),卻無怠慢之意。
然后,內(nèi)閣的人到了。
為首的是楊首輔,然后是曹次輔,接著是崔閣老和王尚書。
隨著身穿常服的重臣們到來,空氣似乎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帝王端坐龍椅,太監(jiān)宮女侍立,高高在上,神情莫測,辨不清喜怒。朝臣們垂手立于兩側(cè),眼神深邃,各有思量,卻無形中化解掉了君威的壓迫。
且他們雖然只有五人,卻各有各的氣場,好比湍急的江河中,一個個漩渦彼此交織,攪亂河面。
她呢?
格格不入,像是岸邊的一株水草,被氣流吹拂,艱難地扎根在原地。
這就是大夏真正的權(quán)力中心。
帝王與閣臣,封建社會攀登到頂峰的特色之一,歷史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程丹若抿抿唇角,渙散的注意力收攏,萎靡的精神重新亢奮了起來。
眾臣請安,皇帝叫起。
大家都很忙,沒時(shí)間廢話,所以,問過幾句湖廣的洪澇后,大家就很有默契地將話題帶向了羊毛。
皇帝問:“順義王妃,今后羊毛交易,均由官府統(tǒng)一買賣,諸卿以為如何?”
楊首輔答:“臣等無異議?!?
程丹若幫他們翻譯:商戶自行收買羊毛,誰也撈不到錢,這次能有機(jī)會沾手,不同意是傻子。
皇帝問:“如何施行,議一議?!?
蔡尚書率先開口:“臣以為,此事當(dāng)分為兩部分考慮:誰出面采買,拿了羊毛誰來做?如今既有考成法,即便是工部主理,也要讓戶部提前算入今年的開支,不如由戶部直接過手,也好核算?!?
程丹若暗暗點(diǎn)頭,比起只知道和稀泥的許尚書,蔡尚書性格更強(qiáng)勢,也確實(shí)點(diǎn)明了關(guān)鍵。
官府采購,不管是戶部出面,還是工部主持,都是要戶部批錢的。既然都要戶部出,工部就直接干活算了。
要知道,多一個部門,就多被刮掉一層錢。
工部的油水已經(jīng)夠多了!
皇帝“唔”了一聲,繼續(xù)點(diǎn)名。
“曹卿認(rèn)為呢?”
曹次輔道:“臣以為,羊毛與戰(zhàn)馬相仿,不可一昧依賴胡人,假如官營,人手、織機(jī)、場地均是不小的開銷。若是胡人反悔,或是天災(zāi),羊毛供應(yīng)不上的話,必然造成浪費(fèi)?!?
但崔閣老說:“未必要完全依賴胡人的羊毛,山西今年的夏稅,可以收取部分羊毛代替。且互市開了三年,北地不少人家都養(yǎng)了羊,真有什么不好的,人手可以遣散,織機(jī)可以織棉,地方更不必提,總有別的用處?!?
嗯,這話也在理。
程丹若瞥了崔閣老一眼,發(fā)現(xiàn)文官們在大是大非上,立場又是統(tǒng)一的。
——毛紡織要?dú)w國有,(這樣大家才有機(jī)會發(fā)財(cái)),不能給皇帝當(dāng)私房錢。
不過,崔閣老說完這句話,又道:“倘若羊毛收得多,工部怕忙不過來,依臣之見,不如商議一個份額,比如五成歸工部,用于邊軍的供給,三成為官營,剩下的兩成,召集各地商人為之?!?
程丹若:“……”
這是對皇帝的讓步嗎?
她又看向王尚書。
王尚書緊閉嘴巴,一聲不吭,猶如壁花。
很好,他默認(rèn)但不參與。
球踢回到了楊首輔處,他要代表所有文官發(fā)了。
“臣以為……”楊首輔剛想開口,皇帝就做了一個手勢。
“程司寶?!被实坌Φ溃笆悄阆氤龅难蛎椧?,長寶暖也做了三年了,論起羊毛紡織,在場的怕是沒有人比你更了解了,說說你的看法?!?
楊首輔微蹙眉頭,瞄了眼程丹若,但沒有吭聲。
他看得出來,皇帝并不滿意他們的說法,打算從別的地方入手,而程丹若就好像司禮監(jiān),在這種時(shí)候,提出相反意見,和內(nèi)閣打擂臺。
但太監(jiān)是太監(jiān),程夫人從前雖是女官,如今卻是外臣的家眷。
“陛下所極是?!睏钍纵o不緊不慢地說,“程夫人?!彼又亓诉@個稱呼,提醒她自己的立場所在,“你意下如何?”筆趣庫
程丹若沒料到,風(fēng)波這么快就到了自己身上。
但她早有腹稿,恭敬道:“臣不過偶然想到的編織技法,沒有陛下指點(diǎn),今日種種皆是鏡花水月?!?
頓了頓,又笑道,“臣是為陛下辦事的,長寶暖亦是為陛下進(jìn)貢衣物,才有此商號,臣不才,豈可貪功?”
皇帝微微一笑。
她直起身,真摯地看向眾人,道:“臣婦一介婦人,不懂朝政。諸位大人所似乎都有道理?!?
這可不是謊話。
翻歷史書,好像輕易能分辨誰是忠臣,誰是佞臣,誰能干,誰廢物。但身臨其境才曉得,當(dāng)時(shí)看起來,好像所有人都是對的。
一眼能看出的廢物,怎么可能當(dāng)閣老呢?
三位閣老說得都有道理。
“只有一事,臣婦想問一問諸位大人,”程丹若一副不解的樣子,“今后長寶暖算是官營,還是私營呢?”
石大伴笑道:“程夫人糊涂了,向來進(jìn)貢之物,均是官營?!?
她一副赧然的樣子:“原來如此,臣婦見識短淺,令諸位大人見笑了?!?
沒人信這話。她可是拋出了一個好問題:之前的羊毛生意,長寶暖獨(dú)家壟斷,現(xiàn)在讓工部接手的話,該如何對待?
她可是說了,這是為陛下進(jìn)貢才有的,換之,這不是她的錢,是皇帝的錢。.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