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吞噬
二探小樓,他們是有備而來,各人身上都帶了保險裝置。
劉大隊長這回是嚴(yán)陣以待,沒有含糊小氣,做活兒比吃飯大方,派出來五人組成的精英小隊跟著楚晗。特事處那五個人一字排開,連楚晗都被震了一下。一水的野戰(zhàn)隊服,身高身材都挑得差不多,年輕,結(jié)實,精干,都是個頂個兒的硬漢。這些特情隊員也是局里密工的一個工種,平時出來只認(rèn)系統(tǒng)身份,不直呼個人姓甚名誰。每個人五官相貌都被盡力模糊化了,用墨鏡口罩遮面。
他們在3號院正中庭院集結(jié)。劉雪城簡單互相介紹了一下,給楚晗一指,這是我們隊精英,老七,老八,那個是十四、十五你以前可能見過……隊員之間只使用數(shù)字代號,每人都對楚晗冷冷一點頭,沒一句客套廢話,連聲線都不愿意暴露。這些人是系統(tǒng)里最基層的、在各種任務(wù)中沖在第一線出生入死的鐵血漢子,只要一個命令,不會有絲毫含糊。
他們就地圍成一圈兒。楚晗攤開小院的地質(zhì)工程圖,跟劉隊長講他的想法。3號小院這座所謂的鬧鬼樓,應(yīng)該是被地表物質(zhì)“吞”進去了。這座四合院有兩百多年歷史,小洋樓更新一些,本身只有一百幾十年建造史,但是被吞陷最嚴(yán)重,已經(jīng)吃進去半層,現(xiàn)在的樓和當(dāng)初的建筑圖相比矮了至少150公分就是表象。
劉雪城面露懷疑:“嘖,你為什么說是‘吞’進去了,這不就相當(dāng)于老房子地基塌陷?二環(huán)路胡同里塌陷過好幾個院子,有的是被酸性雨水地下水長期腐蝕掏空,有的是倒挖地下室弄塌的,你也知道。”
完全不是那一回事,楚晗說。地基塌了房子本身也會塌,但不會讓人消失;這院子里的房子沒有塌,而是連同里面的人被慢慢吞噬了。這里更深的地方,一定擁有某種能吸收物質(zhì)和“構(gòu)陷”地表能量的破壞力,找到源頭或許就能破解。
理著板寸頭的兩名隊員這時面無表情站起身,咔咔幾下整理裝備,自覺站到楚公子身旁。
楚晗認(rèn)人記性不錯的,這是“七”和“八”。七氣質(zhì)更穩(wěn)重,嘴唇抿得很緊。八的右眼角有個小黑痦子,歪著頭走過來,除此之外那倆簡直一模一樣。
“不用?!背掀鹕?,不緊不慢挽了個袖子,說:“兩位不用跟著我。我一人兒進去,咱們仨人進去,或者七八個人一起塞進去,能有多大區(qū)別?”
劉雪城哼了一聲:“噯,你別小看咱隊里的人?!?
楚晗特真誠地笑:“沒有沒有,不敢小看!說實話,我要是能出來,大家都能出來;我要是陷里面出不來,大伙都出不來,真沒必要。”
楚晗瞅見長了痦子的老八瞇起來,隔著墨鏡鏡片用銳利目光削了他半天,薄嘴唇浮出一絲不以為然,硬憋著沒說話。
劉大隊長難得發(fā)善念,很有良心地抱楚晗肩膀一下,叮囑他小心,有麻煩立即呼救,他們其他人全體待命一定確保他安全。
羅老板陪楚晗一起來的。這回既然合法的,有相關(guān)部門協(xié)調(diào),劉雪城親自帶隊,大白天正大光明進入3號院。
楚晗當(dāng)然也不準(zhǔn)備讓他三大爺涉險。羅戰(zhàn)就是疼愛大侄子,特不放心,跟在后面看著,隔著一層人遠遠地給楚晗發(fā)個功,但求心安。羅戰(zhàn)一道上還跟一群人扯,遞煙,說咱老北京地名兒就是有意思啊,很多胡同的名字都有個由俗變雅的過程。大侄子劉隊長我跟你們講哈,比如大小翔鳳以前名叫大小墻縫,爛漫胡同以前叫爛面胡同,禮士胡同原來叫驢市胡同,著名的鑼鼓巷原名是羅鍋巷!王廣福斜街原來叫王寡婦斜街!
楚晗心說,三大爺您可真博學(xué)啊……==
不茍笑特別酷的老七同志,被羅老板逗得哼了一聲。羅戰(zhàn)那人有氣場,有感染力。老七差點兒都要接過羅戰(zhàn)的煙,又?jǐn)[擺手表示不抽。對于善于用槍的隊員,抽煙容易減損視力。
楚晗順手摸出一盒薄荷潤滑糖,遞給老七分享。男人之間,通常湊一起遞個火抽根煙吃過飯,就算熟人了;不抽煙的拿糖來湊。
七同志吃了楚晗的糖,一群人大踏步進樓上樓。那個老八在身后突然來個蝎子擺尾,趁其他人不注意動作極其敏捷漂亮,靴幫“啪”得輕打在七的后背上。痦子八是一臉的吊兒郎當(dāng),嘴角慫起,橫了七一眼;眼神不忿,但是透著旁人沒有的親昵感。
楚晗覺著那倆人其實雙胞胎吧。
楚晗在那個樓梯間里摸著墻壁勘查。墻色很白,顯舊,但干干凈凈的,也看不出黑影的痕跡。小樓與大小翔鳳胡同岔口有一個對峙相交點,他想象著王府所在位置,在墻邊蹲下來:“大概就這里了?!?
劉隊長湊近,低聲問:“這里怎么的?……這就是墻啊。”
在普通人眼里,這就是實打?qū)嵰欢聣?,結(jié)實堅硬,打一拳上去手骨削一塊皮。
楚晗說,普通人眼里,墻是完全密閉的一堵障礙物,但在我們這些人眼里,墻絕對不是鐵板一塊或者密不透風(fēng)。墻是軟的,透的,在特定情形下可以大開大闔可以空間穿越。我爸就能進去,我也想試試。
一群人各自表情都不相同。前些年世面上還流傳一套很有名的書,叫《茅山后裔》,就講民間這些道術(shù),劉雪城這么拽的人都拜讀過。沒見過的人永遠都不會相信,不信卻也不敢妄。
楚晗把背包卸掉,身上系了安全繩,就靜靜蹲在墻邊伺獵。其他人把設(shè)備在四周各處固定,楚晗身后連著不止一套保險裝置,橫七豎八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一直連到院子里一臺千斤頂工程車。工程車跟鎮(zhèn)宅物似的,龐大車身將小院鎮(zhèn)住。劉雪城親自把持其中一根保險繩,目不轉(zhuǎn)睛盯著。七和八是在側(cè)翼方向一左一右,工作時都神情嚴(yán)肅。
在旁人眼里,楚少爺一手撐腮幫子,一動不動偽裝雕像,任誰瞧著都覺著這人腦子有坑吧?
也說不好過了多久,楚晗額頭眉心慢慢軟化的地方,透出一縷光亮。
即使閉上眼,眼前景象逐漸發(fā)生變化。這堵墻在光弧中變得凹凸不平,柔軟,打開明暗間層和縫隙。他起身靠近,手掌攤開撫摸墻壁。畢竟不像邁個門檻那樣想進就進隨進隨出,他知道有人逞能想穿沒穿好,在開闔的瞬間硬擠進去然后夾墻里出不來的。
“楚晗?”
羅老板后面低喊了一聲,還是不敢相信。
下一秒,楚晗進去了。
墻里面不是靜止的,根本就是動態(tài)。
進去的瞬間四面八方壓力向他擠壓過來,肺部空氣被一絲一絲壓迫出來,肺都快被捋平了,在腔子里甩來甩去好似個破爛無用的器官。楚晗當(dāng)時一定憋得滿臉通紅。原本設(shè)想,墻的另一面或許有機關(guān),或者能發(fā)現(xiàn)失蹤的人,但他隨即發(fā)現(xiàn),他進到了墻里面。
完全另個世界,另一個空間。
楚晗隨后就后心一痛,被自己大后方什么東西襲擊砸中,猛地往前一撲,但是他頂住了。
他沒看到外面,根本不知道當(dāng)時情勢多么危急。就墻外,連接他左肩、右肩、后心和腰胯的四條安全繩,整整四大盤繩子唰得一下全部抽起來。鋼繩滿地翻飛,先就彈崩了蹲得最近的劉雪城,轉(zhuǎn)眼間一抽到底,最后“啪”得狠狠全部楔進墻內(nèi)!
劉雪城當(dāng)時就滿臉血,顧不得傷,大吼“抓住抓住”。
楔進墻內(nèi)的保險繩繃直得如同四根鋼條,摸起來都燙的。兩翼保護的七和八手套破了,手指鮮紅皮開肉綻,被翻滾的繩索抽得騰空翻起來,再就地滾了躍起。老八狠狠一掌拍住固定繩索的一處樓內(nèi)設(shè)備,堵?lián)屟鬯频恼麄€身子撲上去。
安全繩最終固定在工程車上的,然而墻內(nèi)那股強悍的力道,工程車直接被拉動了,所有人都感到了嚴(yán)重。司機迅速啟動倒車,根本沒用,一股強大力量拽著那輛車沖向樓門,車頭砸進外墻樓板!
羅戰(zhàn)多擔(dān)心他大侄子啊,猛撲老八身上,一起壓住那個被緩緩?fù)舷驂w的沉重的機械設(shè)備。
楚晗仿佛又掉進那晚在小樓里遭遇的異像,有一股神秘力量推動著流動變形的墻體,而且在“吸”他。不知道是什么東西,試圖吞噬他自身體內(nèi)物質(zhì)。他無法控制地往深淵墜下,開始不斷看到那些灰黑色影子。
那些令人恐懼的影子慢慢在四周露頭、浮現(xiàn),然后一齊向他靠攏。
楚晗目瞪口呆看著,個別影子呈現(xiàn)詭異的人形,竟然還特眼熟。
有的影子伸出長長的觸手,突然撲過來像要纏他。楚晗現(xiàn)在很難做出有效抵抗,感覺是被異形的力量“黏”住了。但他沒有反方向地使用蠻力,沒打算消耗體力,而是順著能量流質(zhì)的方向,四肢放松被卷裹著移動,巧妙地躲開任何接觸。
聯(lián)想前日那段錄影帶里看到的場面,他開始明白那些影子都是什么東西。
有個離他最近的影子,尚未完全變黑,隱約透出常人皮膚顏色。那人衣著外觀,分明就像錄影帶里所見,被3號樓吞噬的其中一個年輕人。楚晗一旦看出來了,就越看越覺著像,甚至辨認(rèn)出那人的五官神情。那個灰影悲苦著臉,似乎經(jīng)歷燒身的痛苦,在哀嚎,在滿地打滾兒,試圖向他掙扎求救。四周扭曲的詭異的能量弧包裹著那人,一點一點抽干肉身的血脈流質(zhì),眼見著身體就越來越黑化,與周圍其他影子就無異了。
楚晗驚駭?shù)脽o以復(fù)加。
黑影痛苦的形狀讓他猜測到,那些人并非是要糾纏他傷害他,而是想要求救。他們困在墻內(nèi)出不去,快要被融化了,在做最后的垂死掙扎。而徹底被掏空養(yǎng)分的影子,隨著漩渦激流被席卷深淵,轉(zhuǎn)眼就不見了。
那個龐大的漩渦像一束巨型龍卷風(fēng),巨大的風(fēng)眼不停吞咽被吸進去的黑影,長長的風(fēng)柱旋轉(zhuǎn)著最終消失到看不見的深淵下面。
楚晗還是心軟的,這時還在快速思索有沒有弄這些人出去的可能性。
深淵在他眼前越來越具象。群山連綿,眼前浩蕩無邊,天地失色。山體直接崩塌,巨石從山頭傾瀉而下,江中砸起巨浪滔天。大地好像直接裂開一道縫,滔滔江水充斥著大量泥沙倒灌入地縫,巖漿滾動噴發(fā),地縫反復(fù)拖拽之下,成片的土地龜裂,變形。
視野慢慢更加遼闊,深遠,無數(shù)條河流山川在眼前奔騰,現(xiàn)出熟悉的地界和海岸線輪廓。陡峭峽谷中一條土黃色的大河怒吼著崩碎兩岸山體、農(nóng)田,整座村莊被吞噬進龐大的地裂……
楚晗估摸著看夠了,心情無比混亂沉重,那些景象不可能是真實的,又不像海市蜃樓。該回去了,他小心翼翼轉(zhuǎn)向,身體柔軟得好像沒有骨頭,紙片人兒似的,貼著漩渦的邊緣抽身。
他從那股異質(zhì)力量的中心地帶把自己“順”出來了,很順利的,幾乎就快出來了,局勢這時突變。
漩渦的吸附形態(tài)仿佛一只巨大的鰩張開有虹吸張力的巨口,猛地嘬住他。他雙腿一扥,順勢靈巧一帶,動作很輕,盡量不攪動。再想出來時,周圍氣息全部翻轉(zhuǎn),山河巨變。
不是他自己犯錯,而是別人進來了。
工程車發(fā)動機直接燒得冒黑煙兒了,再也撐不住墻內(nèi)強大的回旋扭力,破墻而入。劉隊長披著一臉血,孤注一擲喊“卸繩子卸掉繩子”。而羅戰(zhàn)大喊“不能卸不能放”!羅戰(zhàn)是想怎么能卸載那些安全裝置,卸掉不就等于有危險的時候放棄楚晗嗎,楚晗還怎么出來?
壓在羅戰(zhàn)和老八身下的裝置突然被拽翻起,兩個身材高大頗有分量的男人橫空飛起來,猛地拍向那堵墻。
痦子八幾乎都被拍吐了,貼著墻壁嘰里咕嚕滾下來,噴了口血。這人再回頭,竟然找不見羅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