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村口的歪脖柳樹在霧中顯形時,東方剛泛起蟹殼青。魏野把自行車藏進(jìn)荻花叢,軍大衣下擺沾滿蒼耳,手指被荻花刃葉割出細(xì)密的血口。他記得秦守說過,村西知青點院墻上刷著\"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標(biāo)語。
繞過第三座稻草垛時,晨霧里突然傳來鐵鍬鏟土的聲響。魏野貼著土墻根挪步,看見兩個戴紅袖章的老漢正在挖防空洞,新土堆上插著的木牌寫著\"深挖洞廣積糧\"。他屏息從語錄碑背面閃過,碑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朱漆大字還淌著露水。
知青點的木門虛掩著,門軸缺油的吱呀聲驚醒了看門的大黃狗。魏野摸出塊摻了白酒的窩頭扔過去,這是從廠里老門衛(wèi)那兒打聽來的偏方。狗鼻子抽了抽,歪頭栽倒在印著\"忠\"字的石臼旁。
秦書瑤的床鋪在最里間,蚊帳上別著朵褪色的絹花。魏野摸到第三塊鋪板時,手指觸到溫?zé)岬奶麓筛住咨砩嫌眉t漆寫著她的工號:017。他剛要開口,后頸突然貼上冰涼的鐵器。
\"別動。\"秦書瑤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沙啞,頂在他腰間的鐵鉗微微發(fā)抖。月光從糊窗的報紙破洞漏進(jìn)來,照亮墻上泛黃的《赤腳醫(yī)生手冊》掛圖。
\"是我。\"魏野慢慢轉(zhuǎn)身,馬燈藍(lán)光映出他下巴的淤青——昨夜翻墻時撞的。秦書瑤的棉襖扣子錯位了兩顆,露出里面洗得透明的的確良襯衣,領(lǐng)口還別著那枚鍍銅的雷鋒像章。
麻袋里的麥乳精罐滾到地上,驚醒了隔壁床的女知青。秦書瑤抓起搪瓷缸捂住魏野的嘴,茉莉香皂的味道混著她手心的冷汗,堵住了他未出口的解釋。晨起號就在這時吹響,窗外傳來生產(chǎn)隊長敲鐵軌的鐺鐺聲。
兩人貓腰鉆進(jìn)后院的稻草堆時,魏野的軍大衣勾破了塑料布。露水混著稻屑落在秦書瑤發(fā)間,他看見她耳后新結(jié)的血痂——前日收割晚稻時被鐮刀劃的。
\"你瘋了?\"秦書瑤的指甲掐進(jìn)他手腕,\"我父親的事要是連累你...\"
魏野突然掏出一疊蓋著紅戳的材料,牛皮紙信封上\"復(fù)查通知\"四個字被霧水暈開。稻草縫隙透進(jìn)的晨光里,他指給她看關(guān)鍵段落:關(guān)于秦父五七年論的重新認(rèn)定。
生產(chǎn)隊的牛車吱呀聲逼近時,魏野把個油紙包塞進(jìn)她懷里。里面除了糧票和止痛片,還有張撕去副券的電影票——今天下午三點,《廬山戀》。票根背面用鋼筆寫著:光明電影院最后一排。
日頭爬上打谷場時,魏野的自行車已繞到后山。他故意在岔路口碾過新鮮的牛糞,車胎印與出工隊伍的足跡混作一團(tuán)。山梁上傳來秦守訓(xùn)斥伐木工的大嗓門,驚飛了竹林里的斑鳩。
魏野第三次在校辦工廠門口攔住秦書瑤時,她正在用棉紗擦拭車床導(dǎo)軌上的鐵屑。春日的陽光透過油污斑駁的玻璃窗,在她挽起的麻花辮上鍍了層金邊。
\"秦同志,這是《電工基礎(chǔ)》的筆記。\"魏野把包著牛皮紙的本子放在工具箱上,手指蹭到凝固的潤滑油,在紙面留下道黑痕。他特意用紅藍(lán)鉛筆標(biāo)了重點,書頁間還夾著朵壓扁的二月蘭——是昨天翻墻去西郊采的。
秦書瑤的勞保手套停在半空,橡膠指尖沾著的鐵屑簌簌落下。她瞥見本子扉頁上\"贈書瑤同志\"幾個字,鋼筆字遒勁得像是用鋼釬刻出來的。
\"魏排長,我父親是右派。\"她突然開口,車床皮帶輪吱呀的轉(zhuǎn)動聲蓋住了尾音。魏野看見她脖頸后細(xì)密的汗珠,正順著褪色的的確良領(lǐng)口往下滑。
第四天清晨,魏野在圖書館《資本論》的書架后找到秦書瑤。她正在抄錄第37頁的批注,鋼筆尖突然被伸來的手指按住。魏野的軍綠色袖口蹭著泛黃的書頁,露出腕上結(jié)痂的燙傷——是前夜替她修電爐絲時落的。
\"第174頁的剩余價值理論更透徹。\"他壓低聲音,熱氣拂動她耳后的碎發(fā)。書架那頭傳來管理員的咳嗽聲,秦書瑤慌亂間碰倒了墨水瓶,藍(lán)黑墨水在兩人手背上洇出糾纏的紋路。
第七日傍晚,魏野在操場單杠下截住抱著搪瓷臉盆的秦書瑤。晚霞把晾衣繩上的勞動布工裝染成紫紅色,他影子斜斜壓在她洗得發(fā)白的解放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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