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驟雨過后,陽光將道路上的泥濘再次曬干,大車轟轟而過時,便有塵土飛揚(yáng),在濕熱的風(fēng)里,塵土有氣無力的升起,又落下。裸露在外的皮膚能夠感受到一陣陣令人不快的滑膩和黏著感,褲襠里黏成一團(tuán),怎么都不得勁兒。在戶外走上幾步,就讓人由衷的懷念起冰鎮(zhèn)快樂水和空調(diào)來。遺憾的是,這兩樣在荒野里都是奢侈品。能享受到的時候,寥寥無幾。隨著夏季的逐步遠(yuǎn)去,在經(jīng)歷了一場又一場仿佛沒有盡頭的暴雨之后,漫長到令人在煎熬里長出蘑菇來的雨季終于結(jié)尾?;囊霸僖淮蔚挠瓉砹朔€(wěn)定和繁榮。忽略掉相對并沒有那么頻繁的暴雨,和相對起來并沒有那么暴虐的陽光,已經(jīng)算得上秋高氣爽的好時節(jié)。憋悶了好幾個月的聚落民和垃圾佬們再一次的扛上全部的家當(dāng),傾巢而出,仿佛農(nóng)忙。一時間,昔日冷清又荒蕪的荒野上,居然也隱隱繁忙起來。和往年不同的是,這一次多了不少顯眼的紅色。越來越多的粉刷成五顏六色的超載小三輪出現(xiàn)在了道路上,往來在各個聚落或者是臨時的工地與礦場之間。穿著同樣醒目的司機(jī)們喝著酒抽著煙,扛著槍,負(fù)責(zé)將貨物送到每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去。在小三輪和制服上,往往噴涂著黑色的l0go,以及最近在荒野中名聲鵲起的公司名字一一信使物流?!鞍⑹?,老、老—這個老吊是邊個哦?名字還挺復(fù)雜膩———”踩了一腳剎車的絡(luò)腮胡男人從車上跳下來,往泥水里了口痰,抄著貨單磕磕巴巴了半天,沒認(rèn)出字來。然后,理所當(dāng)然的迎來了怒吼,“草泥馬,不會念可以不念,老常!老常!”訂貨的男人在哄笑聲里掀開破爛房車的簾子鉆出來,劈手將單子奪過,簽上了名字之后,拍回了送貨員的手里:“東西呢。!”“哎,兇什么兇哦?!彼拓泦T搖了搖頭,回頭在車廂里翻翻找找了半天,找出了一個樣式統(tǒng)一規(guī)格的金屬箱子來,交過去。上面還帶著密碼鎖,明顯不是第一次打交道,老常早就習(xí)慣了信使物流的規(guī)矩,沒有再讓他廢話,很快,等老常從屋里出來,空的箱子就被去了回來。箱子是信使物流的。至于箱子里究竟是什么反正沒人問也沒人說。規(guī)矩就是這樣,寄件的時候確認(rèn)了,沒有違背老板的規(guī)矩,那送貨的人就不用管什么?;囊爸邪褬?biāo)準(zhǔn)卡的太死的話,是沒生意做的。確認(rèn)一單結(jié)了之后,送貨員就騎著小三輪開始送其他普通的貨物來。大部分都是信使物流的訂購冊里的產(chǎn)品,統(tǒng)一包裝和統(tǒng)一批次采購的藥品、應(yīng)急食物、衣物,手紙,烈酒,小部分的是蔬菜或者肉類這種需要冷藏的東西,亦或者荒野中沒辦法生產(chǎn)或者沒辦法湊合的數(shù)碼產(chǎn)品,偶爾中間還有幾本書,幾張奇怪的碟片亦或者里面沒有菜沒有花也忘記放湯的紫菜蛋花湯。輪到最后,送貨員罵罵咧咧的怒吼,這么大的馬桶是哪個敗家子兒買的,還有,老子不包安裝。一趟貨送完之后,送貨員抽了根煙之后,又將聚落里要寄出去的東西裝好,簽完合同之后,又接過了一張寫了一小半的訂貨單,點了點頭,跟聚落里的頭目約定了再一次送貨的時間。下次再過來,如果沒什么特殊情況或者急件的話,就要到三天之后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且沒人在意。不同于城里卷到次日達(dá)都要被罵的狗血淋頭的同行們,在荒野里干物流,時間方面反而是最不重要的。有命送貨才是重點?!懊看芜@么多東西,怕是不安全吧?”聚落門口抽煙的閑漢好奇的探頭探腦:“萬一遇到車匪怎么辦?”送貨員回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不遠(yuǎn)處幾個好像好奇的人,咧嘴,似笑非笑:“還能怎么辦,跑唄?!彼f:“公司的規(guī)定,遇到搶劫的,第一時間甩掉貨箱跑路就行,什么貨都不用管,誰搶到了,就歸誰了。”“這么大方?”周圍有人笑起來了,好像不信他的扯淡。“反正培訓(xùn)是這么說的,遇到車匪的狀況也不少,死了的有撫恤金,二十個月的工資,活著的也不扣錢,還能繼續(xù)送貨?!彼拓泦T又點了一根煙,慢悠悠的發(fā)動車,走了。人群里,有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正想要說什么,人群卻刷一下的就散開了。一個黑枯瘦的男人走了過來,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那個問話的人,毫無征兆的,甩手一個耳光過去。連帶著旁邊那幾個,一人一個耳光,順帶一個窩心腳。沒人敢還手,連躲閃都不敢?!袄睢⒗钍濉薄俺鱿⒘税?,老鼠輝?!笨菔莸哪腥藝妵姼袊@,“連海岸的貨都敢打主意?你這么想找死,不如我?guī)湍阋话?,把你趕出聚落,你自己去好了,好不好?將來混出名頭了,說不定我還看你眼色呢?!薄拔遥?,我不是那個意思?!北淮蚨獾拈e漢眼神躲閃:“我真沒那個想法,就問一下“你最好不是?!本勐淅锏闹魇抡吣唬骸安蝗挥貌恢0叮蚁劝涯愕醯桨l(fā)電塔上去,省得海岸的清收隊找上門的時候,再被你害死!”所有人若寒蟬?!靶辛耍忌⒘税??!崩钍鍝]了揮手,最后警了那幾個躁動的年輕人一眼之后,轉(zhuǎn)身走了。等回到了自己的房車?yán)镏螅_了瓶啤酒,噸噸噸喝了一大半,頭也不回的說到:“小六你盯住他們幾個,如果他們偷摸出去的話,告訴我?!薄昂昧茧y勸該死的鬼?!避?yán)锟疵哪贻p人搖了搖頭:“老鼠輝那種垃圾,不識好列的。你救了他一命,他還嫌你擋了他財路呢。這種人早點趕出去,對所有人都好?!崩钍鍥]說話,繼續(xù)喝著啤酒??爝M(jìn)完了之后的年輕人等了半天,沒忍住問:“海岸搞的那個物流,樹大招風(fēng)的,我看長久不了。有好幾個老板,都放出風(fēng)來了,你說要不要———”李叔面無表情的看過來,打斷了他的話,反問:“你都說是老板了,你看我像老板么?”“不像。”小六遺憾搖頭,“像個窮逼。”“這不就對了?”李叔笑:“窮逼操心老板的事兒做什么?老板要做事,就讓老板們?nèi)プ?,老板做完,無論哪個死哪個贏,還不都要找我們這幫窮逼干活兒?他媽的,我要能干的贏海岸,我早特么自己當(dāng)老板了,還用得著為他們這點逼錢賣命?”小六沉默許久,狐疑的看過去,許久,搖頭:“真不像你啊,叔,當(dāng)年抄著家伙帶我出門的時候,你可沒慫過?!薄吧狭四昙o(jì)了,怕了?!崩钍宥似鹁破浚鲱^,卻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空空蕩蕩,沉默了許久之后,沒有再拿,只是吧嗒了一下嘴,將最后一滴倒上舌尖。海岸批量訂購的啤酒,稱不上濃郁香醇,充其量不過是帶了點酒精和味道的佐餐飲料而已。滋味寡淡。可這樣的啤酒,在冰過之后,在曾經(jīng)的荒野里,也是只有聚落的頭領(lǐng)才能隨時享受的得到的?,F(xiàn)在,他的車子最后面,卻堆了一整排。不知道多少手的冰箱呼呼的制冷,組裝出來的腳空調(diào)滋啦滋啦的冒冷風(fēng),報廢微波爐里預(yù)制菜轉(zhuǎn)上幾圈之后,叮的一聲,已經(jīng)冒出了誘人的香味?!俺燥埌?。”李叔將踩扁的罐子丟進(jìn)箱子里,拿起筷子來。包裝袋撕開,里面的青椒、肉絲和油就倒進(jìn)了盤子里,搭配著黏糊的米飯,一股腦的塞進(jìn)嘴里扒飯的間歇,他偶爾會抬起頭來,看向聚落外圍的荒野。草青青,天藍(lán)藍(lán),陽光燦爛。從海岸那邊買來的篷布已經(jīng)逐步搭起來了,等溫度再下去一點,就可以試著種點大蒜和油菜??梢栽倭酎c地方,叫人搞個雞棚,賣不出去也可以留著自己吃。這樣的日子其實挺好的。他忽然想。這日子,是眼見的,好不了了。同樣的天空之下,同樣的荒野之中,人和人的悲喜卻難以相通。有些人暢想未來,而有的人,感覺已經(jīng)沒有未來了。聚落里的街道上,沒有人說話,一張張面孔凝重或者是陰沉,亦或者好奇,探頭探腦的,著最中央那一座”最氣派”的建筑。城里隨處可見的三層樓房。門前面,裝甲車上印著海岸的l0g0,而一個個荷槍實彈的”保安”已經(jīng)站在了周圍,冷漠的警著一張張面孔。大廳里,已經(jīng)不復(fù)之前寒暄時的和煦,幾乎劍拔弩張。在破爛桌子的一邊,穿著妥帖、西裝革履的拜訪者風(fēng)輕云淡,而桌子對面,那些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皮膚黑的本地人們已經(jīng)群情激憤,面紅耳赤。不少的年輕人已經(jīng)怒不可遏,只差一聲令下,就一擁而上,將這些眼晴里只有錢的外來者碎尸萬段了!“季先生這是要趕盡殺絕么!”馮耀的雙手顫抖,看著手中的通知單,眼睛遍布血絲:“總不至于一條活路都不給我們吧!難道就要把我們逼死才算么?”伴隨著他的話語,旁邊的人向后警了一眼,給了眼色,頓時氣氛越發(fā)的悲憤起來,圍在大廳外面的人也開始吵吵了起來。還有的人已經(jīng)抄起槍來。保衛(wèi)家園!保衛(wèi)聚落!寧死不做奴隸!大不了和你們拼了!“這可跟之前說好的不一樣啊,馮先生?!贝呤盏闹骼砣嗣黠@是已經(jīng)見慣了荒野的民風(fēng),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一個月之前我們來問,你說水鬼們還沒走,不安全,半個月之前我們來問,你說傷員太多沒恢復(fù)好,現(xiàn)在我第三次來問,怎么就能算把你們逼死呢?就算是在城外,也總要講道理講規(guī)矩的,對吧?”“道理是道理,規(guī)矩是規(guī)矩,可這未免也太苛刻了!”馮耀的聲音沙啞,幾乎落淚:“季先生的價碼要的這么高,我們也是要生活的啊,一下子帶走這么多人—“當(dāng)初你們打電話過來求援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子。”催收者搖頭,拿出了手機(jī)來,推到桌子中間:“荒野里不講合同,但當(dāng)時的錄音,視頻,還有電子確認(rèn)簽,也都是完完整整的。馮先生,你又想要錢,又不想交人,還想要賴賬,如今又還打算要活路,這世界上哪里有這么便宜的事情?”早在之前雨季,水鬼肆虐的時候,海岸就已經(jīng)向整個海州荒野里的聚落推出了安保服務(wù),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的火力支援。倘若任何聚落面對襲擊時力有未逮或者是狀況危機(jī),那么隨時可伸出援助之手。不論是武器,設(shè)備,亦或者火力支援。隨時隨地。至于價格,同樣公開透明。但卻不收錢,也不收貴金屬。所有的物資和火力支援的價格,都是以工期計算。其中,一發(fā)導(dǎo)彈的價格,就是十年,不論是十個成年裝勞力為海岸效力一年,還是一個人簽十年的合同,都無所謂。而隨著雨季的結(jié)束,一百六十年的工期,擺在了馮耀的面前??善欢仁嫠^后,馮耀就和無數(shù)好完了要掏錢買單的人一樣,感覺這價格不太合理了起來。真要是按照這個價格走,整個聚落什么都別干了,要給海岸打半年的白工了。況且,這么多人走了,回不回來還是兩說,以前的那些個”生意”還要不要做了?別說生意,聚落恐怕都保不住了!那到時候自己這個頭領(lǐng)吃什么?喝什么?也去海岸的流水線上擰螺絲么?于是,在虛與委蛇應(yīng)付了好幾波催收之后,馮耀開動了自己的小腦筋,心里有了那么一點不應(yīng)該有的想法“您也知道,我馮耀為人從來都是說一不二,一口吐沫一個釘,絕對是不會賴賬的!”馮耀擦了兩滴眼淚之后,愁容之中擠出了一絲令人感慨的誠懇和無奈:“只是雨季才剛剛過,整個聚落實在缺不了人,大家已經(jīng)揭不開鍋了,還請高抬貴手,容我緩緩——我—我—”說到激動的地方,他眼淚都已經(jīng)忍不住。大好男兒,真情流露的時候,居然潛然淚下。“好啊?!弊雷訉γ娴拇呤照唿c頭,不假思索。馮耀,愣在了原地。不只是他,背后所有義憤填膺、怒容滿面的氣氛組成員們,也都陷入了呆滯,面面相。這——這對嗎?劇情應(yīng)該是這樣的嗎?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