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姐兒一路都帶了笑,側(cè)臉去看蘿姐兒,她卻少見笑意,眉頭輕蹙,梨渦不現(xiàn),一路挎了籃兒不說話,行到家門口,推開虛掩的屋門,見桂娘正坐著喝鮮漿,臉上扯出笑意來:“娘,今兒覺著怎樣?”
蓉姐兒垂手立在門邊,桂娘嘴里起泡,等鮮漿涼得透了才敢一小口一小口的咽進(jìn)去,抬眼看見女兒剛要笑,扯了傷口“絲”的一聲。
“到好了些,只喝不得熱的,藥涼了總少了三分效用,不如分開煎,少喝些?!彼桥录依餂]銀子,紀(jì)二郎自勾搭上了李寡婦,再沒往家拿進(jìn)錢來,光憑著母女兩個作針線剛夠了嚼用,若不是桂娘原先存下些私房,早就過不下去了。
這頭沒銀子來,那頭紀(jì)家人卻時時伸手,一會兒鄉(xiāng)下要起房子要紀(jì)二郎出份子錢,一會兒又是大嫂又生個兒子要添盆,樣樣都少不得銀錢,桂娘節(jié)衣縮食省下的這些全填了無底洞。
蓉姐兒進(jìn)門也不是立著也不是,還是蘿姐兒迎了她進(jìn)來:“娘,蓉姐兒來了?!闭f著拉了她進(jìn)來,這事兒哪里瞞得住,又有哪個不曉得,只一探問便明白了,桂娘卻覺得羞,當(dāng)著蓉姐兒的面還要為著紀(jì)二郎遮掩。
“甚時候家來的,我病著,倒沒去看你娘,可還好?”桂娘有心掩過去不提,蓉姐兒也順著她的話頭:“家里好呢,爹還在江州城里盤貨,約摸再有個二三日就回來了?!?
桂娘心里一喜一憂,她想著家丑不可外揚,可若沒弟弟幫襯,紀(jì)二郎真?zhèn)€犯起混來把女兒配了下賤東西可怎么辦,想要訴苦又張不開口去,自家的姐妹一個個只顧門家雪,弟媳婦雖是好的,可叫她怎么張這個口。
蓉姐兒看出她不欲多,立起來就告辭:“三姑姑病著,趕緊好生將養(yǎng),我娘也正在盤帳呢,回去告訴她,她定來看你。”
桂娘趕緊擺手:“不必不必,我沒什么大病,不過著了些風(fēng)寒,過得幾日就好了。”她扯了臉想笑,牽著傷口又疼起來,蓉姐兒不便久留,蘿姐兒一路送了她出來,一聲都不吭,眼睛灼灼的看著她,又低了頭:“叫舅姆不必急著來,我娘,不愿意的?!?
來福送了東西來,甘露進(jìn)門前叫蓉姐兒捏了一記手,又往那墻根底下使個眼色,她便裝著磕牙,去把事兒都問了個明白。
等蓉姐兒一出門,甘露就過來扶她,一面扶一面低了聲兒把事情告訴她,蓉姐兒眉毛一擰,臉沉下來,那幾個婦人原就等著戲看,她們才出巷子口,幾個就湊在一處:“乖乖,桂娘這可是要翻身了,原說她弟弟家是個富戶,我原不信,再富還能比得過許員外去,這一看真夠氣派的。”
“紀(jì)二這個渾貨,也有今日,且等著報應(yīng)吧?!绷硪粋€吐出一口瓜子皮,捏一個在手里又磕起來:“依著我說,就該上門去打那個賤貨,爛東西還敢翻天,奸生子還當(dāng)成活寶貝了?!?
蓉姐兒也不往徐家去了,只著來福先把東西送過去,這會兒早市剛歇,誠哥兒拎了沒賣出去的兩刀肉回了家,天漸漸熱起來,自家不吃了它,擺到明兒也不能賣,徐家鋪子里再不賣,怕吃出事來壞了招牌。
往日里回來他都磨刀,今日回來卻傻愣愣的坐長條椅子上,手里拿了殺豬刀,坐在磨刀石前頭咧了嘴傻笑,比他小五歲的弟弟偷偷看他一眼,嘴里嘖了一聲,半大的小子一肚子壞水,悄沒聲兒的走過去:“呀!”的驚叫一聲。
誠哥兒差點從長椅子上滑下去,立起來就要一巴掌扇過去,兩人時常這樣玩鬧,這回卻追了兩步就不追了,依舊還坐在長椅子上,信哥兒回身見哥哥沒追過來,立在門邊正逢著徐娘子串門回來,拉了拉她的袖子:“娘,你看我哥,這是傻了罷?!?
徐娘子“呸”了小兒子一口,拉著他的耳朵:“學(xué)里的夫子可又家來告狀了,怎的,你打不過人家,叫你哥露膀子嚇人去了?倒叫我去賠禮,個混帳東西!”
信哥兒縮了身子就要逃,一面跑一面還強辯:“哪里是我打不過,他們?nèi)齻€打一個,我且沒吃虧!”說著撒開腿跑出去,徐娘子叉了腰在后頭叫他,見叫不回來立在門邊大喝一聲:“今兒沒得肉給你吃!”
說著回身拿了毛巾撣身上的灰,自家的小子自家知道,定是別個又瞧不起他們家殺豬,信哥兒這才跟人打架,那幾家的娘子,可不是眼睛瞪得比天高,也不曉得下雨天鼻孔接不接得水,也不理傻坐在檐下的兒子,一徑兒往里去,瞧見桌上擺了八色攢盒,兩只板鴨,還有四匹緞子,笑起來,跑出門問:“可是王家送來的?”
誠哥兒心不在焉,等徐娘子問第二回了,才應(yīng)了一聲,徐家娘子也不理他,啐一聲:“又發(fā)癡,也不知你成日介想個甚。”說著轉(zhuǎn)身念叨起來:“這緞子得收著,好給你相媳婦用,今兒我又去了金媒婆那兒一趟,問了好幾家小娘子,依著我說,還是嚴(yán)家那個最好,瞧著圓團(tuán)團(tuán)的,好生養(yǎng)呢?!?
誠哥兒原還“唔,唔”應(yīng)著,聽見媒人婆,“忽”的一下子立了起來,長椅子一翻,磨刀石“乓”的一聲砸在青磚地上,徐娘子吃了一嚇,這才回轉(zhuǎn)身來:“要死了你!”拍了胸口斜他一眼:“你也是時候相媳婦了,那嚴(yán)家娘子手巧的很,會紡絲的,娶回家來就能當(dāng)半個家?!?
誠哥兒漲紅了臉,立在檐下一不發(fā),半晌才梗著脖子道:“我不娶嚴(yán)家姐兒?!闭f著扶起長椅,這回卻不發(fā)傻了,拿了刀沾過水,嚯嚯作響的磨起刀來。
徐娘子這才皺眉頭:“又作怪,你不娶她娶誰?咱們街里街坊的,往日也常見,她是個孝順的,進(jìn)了門準(zhǔn)沒錯兒?!?
“我不娶她?!闭\哥兒停了手,悶悶回上一聲,徐娘子聽見兒子又說一回,曉得他認(rèn)真了,卻不是在害羞,拿撣灰的毛巾抽了他一下,又湊上去:“怎的?你有看上的了?”說著合不攏嘴的笑,這個兒子小時候看著機靈,跟信哥兒沒兩樣,淘氣打架沒少闖過禍,越長越大,人倒沉悶起來,天天只曉得悶頭作事,前段說要相媳婦,他也只應(yīng)一聲,再無別話,如今曉得回拒,可不就是看上了人。
“沒有!”這回誠哥兒漲紅了臉,刀也不磨了,立起來往屋里去,“啪”的一聲關(guān)上門,徐娘子跟在后頭,差點頂一鼻子灰,恨恨抽了一下門:“你不說是哪家的,娘怎么幫你去說合!”
蓉姐兒回去便說給秀娘聽,潘氏才聽一句就罵起來:“天殺的賊賤才,也不怕雷公劈死了他,跟個娼婦勾搭倒來打老婆?!闭f著又嘆一聲,拉了秀娘:“這事兒你可不能管,交給四郎去,總是你姑姐,管得好了沒個好話,管得不好倒要吃人說嘴?!?
潘氏再可憐她,心里先想著也是自家女兒,就怕秀娘一伸手,反倒落了埋怨:“按我說,也是你這個姑姐沒用處,別的不會干,還不會捉奸,告她一個通奸,縣太爺審起來不比偷雞偷鴨子快些。”可不是連兒子都生下來了,穩(wěn)婆孩子都是明證,比那偷雞偷鴨子的事兒還更容易斷
些。
桂娘但凡有些氣性,也不必會如此,潘氏念叨叨又說走起了前事:“你且不知道,東水門那也是個寡婦,男人專給人磨鏡子的,兒子才養(yǎng)出來男人就去了,那家里可不就是個娶了個厲害媳婦,大半夜開了門一桶糞澆上去,還有甚個臉皮,賣了家當(dāng)一家子往外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