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一方面。”
他突然伸出手掌,放在雨中淋了片刻。
片刻時間,掌心積了點雨水,他輕輕一握,水從指縫里流下來。
“水放在碗里,是碗的形狀;裝進(jìn)缸里,是缸的形狀?!?
他扭過頭,看著她:“另一方面,我就想看看,你這心口如一的人什么時候會被裝進(jìn)了碗里,裝進(jìn)了缸里,變成和這世間大部分的人一樣?!?
她明白了:“所以,才有了三個月一次的送貨?你躲在暗處觀察我?”
許盡歡笑著搖搖頭:“你這種人,何需觀察,一碗茶足矣。”
她又明白了:“我說為什么你們家的茶,一會好喝,一會難喝?!?
“好喝,你會夸一句;難喝,你就沖管事說,這茶不行。八年了,一點都不知道遮著掩著,還是原來那副模樣?!?
“可能我這人天生反骨,既不想被人裝進(jìn)碗里,也不想被人裝進(jìn)缸里?!?
“所以……”
他拖長了調(diào)子:“你活得不好。”
賀湛英看著他的眼睛,第一次覺得這人眼里的戾氣、傲氣似乎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竟是一點溫柔。
“這話,我理解為……你在夸我?!?
“是在夸你,也是在罵你,這些年……”
許盡歡頓了頓,“很累吧?!?
賀湛英的眼眶霎時便紅了,卻始終咬著牙,沒有說出那個字:累。
累的盡頭,不是憤怒,不是埋怨,而是沉默。
這么些年過去了,她已經(jīng)不再開口和任何人,訴苦這個字。
“夫人啊?!?
許盡歡幽幽嘆息一聲:“這世界最干凈的地方,不是山里,廟里,而是墳堆里。”
“那里沒有人?”
“錯,那里才沒有算計,做人太心口如一了,也不好?!?
是啊,她得像娘那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得像任中騏那樣,算計都掩在那張俊臉下面;
得像大姐二姐那樣,用眼淚示弱,搏眾人同情。
可是……
她搖搖頭:“我總也學(xué)不會?!?
許盡歡聽她說完這句話,愣了愣,然后兀自笑了一下:“我倒忘了,你是賀湛英?!?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聽上去有幾分陌生。
“賀湛英?!?
許盡歡又喚一遍,而且是一個字一字的從齒縫里咬出來的,像是和這個名字有著什么深仇大恨。
賀湛英眼底的紅色已經(jīng)褪去,沖他點點頭,示意他說。
“學(xué)不會就不要學(xué),你就是你,別的都不重要?!彼f。
“不要怕,這世間沒有什么可怕的,你越怕,他們越得意。”他說。
“你只管往前走,遇著什么難事,只要你開口,我就在你身后?!彼终f。
說完這三句話,他背起手,毅然走入雨中,無遮無擋。
賀湛英看著他在茫茫大雨中的背影,突然喊道:“許盡歡,你為什么要幫我?”
他仰天大笑,笑完沒回頭,爽朗的聲音隨著雨絲飄過來。
“人生事,清風(fēng)一枕,濁酒千杯,不過盡歡而散罷了?!?
賀湛英的心猛的一跳。
盡歡而散,是那幅畫上他的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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