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在中書省那邊,有什么結(jié)論?”朱元璋聲音低沉道。
張希孟微微搖頭,這下子倒是把老朱弄愣了,忍不住笑道:“難道以先生的敏銳,還看不出問題所在?”
張希孟無奈道:“此事的復(fù)雜程度,遠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主公把鄉(xiāng)親們請過來吃飯,而沒有讓他們?nèi)デ玫锹劰?,怕是就看到了這一步吧?”
老朱眉頭皺起,張希孟還真是說對了,甚至是一針見血。
如果敲響登聞鼓,當(dāng)面鑼對面鼓,他朱元璋就要給出結(jié)論,犯事的官吏,必須嚴(yán)懲,老百姓做得對,就要獎勵,不對,也要付出代價,根本沒有任何可以回避的。
而這恰恰是張希孟看到報紙情況之后,提前告知老朱,讓老朱做出的理智決斷,并沒有急著下手。
“主公,咱們不妨拆解一下,這件事到底藏著幾層沖突?!睆埾C咸嶙h道。
老朱頷首,“先生請講?!?
張希孟道:“首先,這第一層,自不必說,就是人口繁衍之后,人口土地,水旱災(zāi)害的矛盾。淮西是主公龍興之地,人口繁衍極快,災(zāi)害頻繁,較之其他地區(qū),更要猛烈三分。”
“確實!這也是咱擔(dān)心的地方,今年淮西出事,明年就可能到淮東,然后是山東,江西,再之后就是湖廣中原!不能不防,更不能等閑視之!”老朱痛心疾首。要說這情況,還是蔡本發(fā)現(xiàn)的。
只不過他的用心不在這里罷了,但不管怎么講,因人廢是不對的,人家觀察到的現(xiàn)象,還是正確的。
“主公,事情到了第二層,就是財稅的分配問題了。我們當(dāng)初設(shè)定了梯次稅率,一來是想多收一些,二來是壓制大戶,更好均分土地??涩F(xiàn)在看來,確實沒有多少多余的土地,必須改變,不能再從百姓碗里奪糧食了。”
老朱用力頷首,“這話說得好,當(dāng)初百姓手里有,咱們多拿一點,是有道理,現(xiàn)在百姓沒有,再想多拿,那就是逼著百姓造反了?!?
張希孟道:“主公講的沒錯,只是誰也不愿意到手的東西丟了……所以當(dāng)初蔡本是建議主公,盛世滋丁,不加田賦!”
“用心險惡!欺人之談!”老朱不客氣道:“什么不加田賦?明明應(yīng)該削減,卻說是不加,根本是朝三暮四,耍弄百姓罷了!這種文人,最是陰險不過,當(dāng)真該千刀萬剮!”
過了兩三年了,老朱提起來,還是咬牙切齒。
張希孟則是歸納道:“主公,這第二層,就是地方衙門,稅吏和百姓之間,也就是咱們看到的矛盾焦點?!?
朱元璋沉吟道:“按先生的意思,這里面還有第三層,第四層?”
張希孟道:“確實,田畝財稅的改革,說了這么久,可為什么落實的時候,依舊是毫無章法,混亂異常。先下放田賦,卻不重新劃分田地,拿到了好處,卻不干活!”
朱元璋哼道:“這必是稅務(wù)部的問題,胡惟庸這人不可靠!”
張希孟卻道:“主公,即便胡惟庸確實險惡,但是孫炎等人又為什么視若無睹,或者說,他們干脆順?biāo)浦郏瑢㈠e就錯?”
朱元璋一怔,忍不住道:“先生,孫炎可算是你的人啊!”
張希孟正色道:“主公,臣沒有私人!一個都沒有!”
老朱微微點頭,“咱明白了,先生果然公允!”
張希孟嘆道:“主公,這就是臣想說的緊要之處。孫炎此人,雖然在朝一段時間,又在地方當(dāng)過布政使。但他畢竟根基淺薄,有些政務(wù)上的事情,他是弄不清楚的??稍捰终f回來,他身邊也有不少人,這些人也是不清楚的嗎?”
“朝政復(fù)雜之處,莫過于此,一邊存心不良,另一邊就真的一心為公?一項政令,從制定到落實,中間有太多的環(huán)節(jié),層層疊疊,到底是誰埋下了禍患,又是誰故意視而不見,甚至是慫恿擴大……這事情當(dāng)真不是那么好說的。”
“就拿王安石的青苗法來說,他在地方上試驗,大家都拍手稱快,覺得方便??墒堑鹊饺珖菩校⒖虂y成了一鍋粥。有人甚至給城市的百姓發(fā)放青苗錢?!?
“那這個問題出在哪?是王安石的這項法令,從地方擴大到全國,出現(xiàn)水土不服,還是舊黨阻撓,從旁掣肘?又或者是王安石一派出了內(nèi)鬼,他們自己胡來,扭曲了王安石的意思?”
朱元璋默默聽著,漸漸的神色凝重起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張希孟所講的東西,絕不只是眼前這事這么簡單。這里面蘊涵的信息,甚至觸及到了治國最核心,也是最難的部分!
“先生可能講清楚,這里面誰對誰錯?”
張希孟搖頭,“要是臣能說得清楚,也就在宋史里寫出來了……事實上這事的是非對錯,連王安石也不清楚,但是有一點他清楚,只要退縮了,改革就辦不成了。所以這件事就變成了新舊之間,支持與反對的站隊,支持我的就是對的,反對我的就是錯的。甚至反對的越有道理,就越要收拾掉你!不然的話,我的心血豈不是白費了!”
蘇軾!
老朱的心頭,瞬間閃過這個名字。
這位老兄就是這么陷進去的,在一個沒法講道理的環(huán)境中,試圖講理,偏偏嗓門還最大,最容易被人利用。
到了這一步,想不被針對都不可能了。
老朱不由得心中贊嘆,張先生果然是功力非凡,撥開迷霧,直指核心。
其實相比起北宋,明末的爭斗,才更值得玩味。
在那一團亂麻的情況下,誰對誰錯呢?
曾經(jīng)有人按照史書的記載,覺得東林是君子,閹黨全都是亂國奸佞。
可漸漸的,有人不服氣了,東林的主張,真的有利國家嗎?怎么看著魏公公的舉動才更合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