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些好事，全成了壞事，識字早便是讀書早，到了開蒙的年紀(jì)往學(xué)堂里一送，等學(xué)堂里邊師傅一夸獎，黃氏看著親生子還睡在悠車?yán)锘沃指觳?，庶子卻已經(jīng)能提筆習(xí)字了。

不獨能寫能背，丈夫跟公公還對他另眼相待，直說他是棵讀書的好苗子，一目十行千字成誦，她的華哥兒可還未學(xué)話呢！

長子讀書她說了不算，前邊有丈夫跟公公，她怎么也插手不到前院去，可在后宅里便是由她當(dāng)家了，黃氏自個兒不必抬手，下邊人就先作踐起紀(jì)舜英來。

那些尋常小事，全翻出來當(dāng)大事體說，甚個哥兒脾氣大性子急，反駁黃氏一句就是不孝，教訓(xùn)弟弟一句就是不悌，一樁樁一件件的壓下來，不過一二年功夫，紀(jì)舜英再不似原來人人交口稱贊的長房長子了，而成了長房“那個”哥兒。

這兩個字大有深意，連黃氏都叫這些話給迷了眼，明明是自她這里傳出去的，等那些個話反回來的時候，她便覺著，抱這個庶子過來真是一件錯事，從根子上就爛壞了，待他再好，他也是條白眼狼，說不得甚時候就張口咬她了。

小孩子才最會看眉眼高低，黃氏初時還不曾到如今這模樣，一日比一日壞，磨掉了母子情的不止是黃氏，紀(jì)舜英也是一般。他自來不知道自個兒是姨娘生的，記事起便養(yǎng)在上房里，一應(yīng)吃穿用度全比著嫡出的來，哪里知道生了個弟弟出來，他立時就連站腳的地兒都沒有了。

他讀書是錯，偷懶是錯，站是錯坐也是錯，說話舉動樣樣都能叫人挑出刺來，若不是他身邊還有個自小把他奶到大的養(yǎng)娘嬤嬤，如今還不定成了什么性子。

季嬤嬤攬了他就抹淚：“哥兒不要同弟弟爭，忍著些罷?！彼鯐r不懂為了甚要忍，他知道那是他弟弟，還是娘生的弟弟，抱了他要親一口捏捏手，丫頭大驚小怪，怕他把弟弟摔著了，他還沒能辯解一句，黃氏的眼睛就跟刀子似的刮了過來。

一眼就把他給看愣了，怔在當(dāng)?shù)剡~不得步子，眼看著娘把弟弟抱過去，捧在懷里又是拍又是摸，就怕他那輕輕一下，真把華哥兒的骨頭給捏碎了。

后來才明白了忍跟爭的意思，在娘的眼里，但凡他干了一點好事，便是同弟弟在爭，他便漸漸不說不動，進(jìn)了上房拿自己當(dāng)個木頭疙瘩，想著這樣母親能念他一點好。

可這個娘，終究還是變成了“太太”。

明沅看他，他也在看明沅，他知道澄哥兒是養(yǎng)在上房的庶子，也知道明沅是養(yǎng)在上房的庶女，看著他們?nèi)ソo紀(jì)氏送花，心里冷笑起來，這時候再熱有什么好處，越是熱心熱腸，將來就越是冷情冷肺。

雪越下越大，外頭磚石道上積了薄薄一層，灃哥兒玩的累了，爬到榻腳上扒著床沿往上爬，明沅在后面抱住他的腰把他往上舉，畫屏趕緊抱了他，灃哥兒自個和團(tuán)到羅漢床邊上，含著指頭側(cè)臥下來，明沅坐到床上，幫他把衣裳脫了，又給他蓋上厚毯子。

轉(zhuǎn)身去問畫屏：“怎的午膳還沒擺起來？養(yǎng)娘奶嬤嬤呢？”

紀(jì)氏那里一沙鍋的雞湯面條往里送，她這胎還算順當(dāng)，可這開口也要時候，里頭水汩汩流個不住，紀(jì)氏心里明白這水流盡了，孩子再不出來就是難產(chǎn)。

她倒是放心的，可女兒在外頭卻吊著心，坐都坐不住，兩只手死死絞著，心里不住涌上引起不吉利的念頭出來，原來不該有一這胎的，是不是要一命換一命？明潼才剛想到這兒，忽的又慶幸起睞姨娘還活著的消息來，她都能生出上輩子沒有的人，親娘自然也可以。

紀(jì)氏在里面一聲哼哼，都叫她心驚膽戰(zhàn)，看見黃氏坐著還能吃茶用點心，礙著是大舅姆不好說什么，一口牙咬得死緊，等梅氏袁氏那里都遣了人來問，明潼更是害怕。

她是見過宮里頭人生孩子的，跟她同一個房的寶林，姓徐的，人生的圓團(tuán)團(tuán)，笑起來兩個小梨渦，性子迷糊的很，宮里許多規(guī)矩都學(xué)得不好，回回進(jìn)宴，她都跟在明潼身后，學(xué)著她的模樣做，就怕出了丑。

這么個女孩兒，就是在生產(chǎn)的時候沒了的，她的兒子叫抱到了太子妃的身邊養(yǎng)著，明潼打了一個冷顫，伸手握住椅背，臉色一片煞白，太子妃賜下來的藥，是她眼看著徐寶林喝下去的，那時候她還不知是什么，等喝下去一半，猛然明白過來，喉嚨口卻怎么也出不得聲兒。

這些個往事像潮水一樣涌進(jìn)來，撲的她坐不住，桌上擺的熱湯熱面一口也吃不進(jìn)去，還是大篆附到她耳邊說：“紀(jì)家的哥兒也去了安姨娘院里，那頭可要擺上席面?！?

她說了兩遍，明潼才聽明白意思，她略穩(wěn)一穩(wěn)心神：“不必，多加兩個菜就是了?！边@頭紀(jì)氏一身身的出汗苦掙，那頭還吃什么宴，想到澄哥兒又改了口：“上個蝦圓豆腐，一個櫻桃扣肉，再加個醬燒鴨子，既是過節(jié)，總有鴨肉餛飩，余下的讓廚房按著份例擺。”

天陰惻惻的下著雪，黃氏坐著也覺得困倦，不住讓丫頭點了茶來吃，皺了眉頭憂心：“但愿你娘能把這日子挨過去再生，今兒的名頭可不好聽呢。”下元水官節(jié)，鬼節(jié)，鬼節(jié)里頭生孩子，是真?zhèn)€名頭不好聽。

明潼那凌厲的性子又冒出頭來，這當(dāng)口哪里還有什么好口吻，批頭便回：“天官賜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這日子哪兒不好？”當(dāng)著黃氏的面，使了人去告訴產(chǎn)婆，人能平安就是，可不許為了挨過這日子，折騰了紀(jì)氏。

黃氏面上訕訕的，對著個外甥女不好斥責(zé)她，到下午便推說撐不住，往廂房里頭瞇了眼兒小睡去了，明潼坐在椅子上怎么也不肯挪動，安姨娘那里住不得，澄哥兒又不能回來，便叫人把澄哥兒安置在回雁閣里，讓他跟紀(jì)舜英一處睡。

子時未過，紀(jì)氏這里產(chǎn)下了一個男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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