睞姨娘換下來的褻褲上頭落了銅板大小的一塊紅,她原只當身上不舒坦是車坐久了,又受了凍,廚房送來的暖粥姜湯吃下肚中,自覺身上好些了,才剛回來不欲生事,等屋里燒得暖和起來便蓋了毛毯子挨在窗邊。
一整個下午到晚上一聲都不發(fā),只看著小蓮蓬領了丫頭忙前忙后,屋子雖理得了,還得歸置箱籠,原來那些個東西,有記著的,有不記著的,俱得一樣樣擺出來看,可不可用再由著她點了頭或是拾掇了,或是擺到架上。
到夜里掌了燈,才算將將安置好了,由小蓮蓬領著來給她請安,睞姨娘眼皮兒都撐不開,略點點頭,只覺得覺著腹中墜痛,由著小蓮蓬給分派了房里的差事,自家挨在枕上昏昏睡去。
等醒過來,出了一身的汗,燒得面頰通紅,急喝了兩口蜜茶,拿被子捂了躺到床上,小蓮蓬幫她掖著被角:“六姑娘那兒送了一碗銀耳湯來,姨娘是溫著,還是現(xiàn)喝了?”
睞姨娘眼圈一紅,端了碗的手直抖,聲音一哽:“難為她還想著我?!毙∩徟钚睦飮@息,臉上卻笑:“看姨娘說的,六姑娘是姨娘生的,哪有不記著親娘的,我可瞧過了,里頭蓮子都是取了蓮心的?!?
這話到底心虛,府里可不就有一個不記得親娘的,小蓮蓬把著她的手一托,勉強喝了半碗,睞姨娘先是為著這番話露出點笑意來,可想著已經(jīng)長的認不出來的女兒,再想想那沒影了的兒子,心里一苦,抽抽噎噎哭濕了半條帕子,燈也昏了,人也昏了,解開衣裳要換里衣,這才看見褻褲上頭見了紅。
小蓮蓬急在屋里頭子打轉(zhuǎn),她們能從那苦地界回來,靠的全是姨娘肚里這個孩子,若這個孩子有個什么好歹,她們這輩子也沒出頭的日子了。
莊頭上確是過的自在,可她這兩年都不曾見過家人,主仆倆算不得凄風苦雨,可吃住俱不能跟府里頭比,夏日里蚊蟲多,長袖衫兒裹得密實實,風都透不進來,可蚊子偏能鉆進紗衣里頭咬人,莊上的人還說甚個是欺客,撿著血肉香甜的咬,夜里脫了衣裳,白條條的腿上一個個紅包,怎么搽油也還是癢。
到了冬日屋門都邁不出去,雪一下就是一尺厚,紙窗薄墻怎么擋得住風寒,柴胡姜湯是日日都要煮的,住的兩年,俱都瘦了,睞姨娘倒好,小蓮蓬自個兒手也粗了,臉也黑了,在莊上不顯,到這兒別個都拿眼瞧她。
來的時候想著那頭的好處,真進了好屋子,由著她當大丫頭指派起小丫環(huán)來,她又不想走了。
一疊聲的叫人去報,這時候二門都下了鑰,沒個急事再不能開,睞姨娘捂著肚皮咬牙哼哼,額上浸出冷汗:“忍忍罷了,咱們才回來半日,便鬧這樣的動靜出來,叫別個怎么說?!?
小蓮蓬同她一同坐臥,說是主仆,卻也能當睞姨娘半個家:“姨娘這會兒還說這些個,肚里的孩子才要緊。”差了人往上房報去,她又不曾生養(yǎng)過,見著紅只怕孩子沒了,急的眼圈發(fā)紅,報上去自然就重的多。
要開二門的事,自然要報給紀氏知道,她同顏連章兩個正私話,聽見睞姨娘身上不好,心里先自冷笑,只當她是專撿這個時候來作亂的,還當她是改了性子,竟還敢當面弄起鬼來。
可當著顏連章的面,卻還得持住了:“趕緊請了大夫來看,萬不該這時候接了來,只想著趕緊接回來,沒想著胎還不穩(wěn)?!?
顏連章聽見小妾流產(chǎn)的事,皺了眉頭,等丫頭出去,卻長嘆一聲:“想是沒有緣份的,咱們兒子女兒都有了,也不少這一個,你寬了心便是?!?
紀氏勉強笑一笑,又自陳幾句:“老爺萬不可這么說的,叫大夫診治了,若能留豈不是有大緣分?”枕在枕上心里卻是一哂,男人家都是嘴上說的好聽,看看大嫂便知,閨中對著旁人沒說道,對著她卻曾吐露一句,說哥哥堵咒發(fā)誓,若沒孩兒便抱養(yǎng)了兄弟的來養(yǎng)活,再不要第二個人。
這話說出來不過半載,就把院里的通房丫頭抬成了妾,肚里還懷了紀懷信的種,紀舜英如今受這樣的冷待,未必不是當初種下的因,沒兒子時自個騙自個,有兒子,那當日情形怎么會不涌到眼前去。
黃氏說的時候滿眼是笑,卻不住拿帕子擦淚,拖了紀氏的手:“得他這一句,我這輩子都值了。”她自家也知道行不通,可丈夫說了,她便受了這一片情,哪里知道這情會去的這么快。
男人說的話,信一半兒留一半兒,顏連章這么說,紀氏聽著順耳,落后也不當真,若她真跟嫂嫂一般處事,便沒婆婆壓在上頭,丈夫也不會似如今這么甜情蜜意。
兩人還真就吩咐了一句,往二門外頭請大夫看診,再開方煎藥俱不是她們來打理,瓊珠叫起了喜姑姑,由著喜姑姑一手料理。
她在二門上見著去請大夫的是高升,自家兒子跟在他后頭,心疼錘子大冬天還起夜,可誰又不是這么過來的,給他緊緊襖子,吩咐他:“有甚事跑在頭里,別叫高管事特意吩咐。”
錘子身量長了一大截,臉卻還是孩兒模樣,沖著喜姑姑皺皺鼻子:“我不冷,我可熱乎呢,娘你趕緊到房里頭去,別吹著風。”
喜姑姑哎著應了一聲,她是披著衣裳出來的,戴了風帽還有手爐,既是紀氏身邊得臉的嬤嬤,身邊自有侍候她的兩個小丫頭,再凍不著她,可兒子到底是比在家懂事許多,跟著管事往后有個好前程,便是到外頭鋪子里頭伙計帳房二掌柜也都比在宅子里頭混吃糊涂過日子更強些。
她眼見著錘子出了廊道,眉間的喜意就又散開去,側(cè)了頭往宅中一望,滿目黑壓壓的樹,落得一塊塊白的地方便是積雪覆蓋的屋頂,叫層層疊疊壓的最遠的那一處就是小香洲。
六姑娘的日子眼看著好起來,怎么又出這么樁事兒,不論睞姨娘是真不好還是假不好,這惡名兒總歸擔了去。
大夫來開了一付保胎藥,還有安胎的藥丸,叫她含服了,這胎原就不穩(wěn),坐車叫顛著了,冷風一浸人有些受不住,先把藥吃著,若身上還不干凈,這一胎便是保不住了。
小蓮蓬點燈熬蠟的把藥給煎了,她自家看著爐火,再不肯假人于人,煎了藥趁著熱吹一會子就送給睞姨娘喝:“姨娘拜了多少菩薩,菩薩定然照管著咱們,且寬了心,喝了藥便好了?!?
夜里就在床邊打著地鋪,睞姨娘拿帕子綁了頭,歪在枕上有氣無力,伸手去拖住小蓮蓬的手:“還當回來了能好睡一夜,哪知道受不起這福份,若是沒你,我再沒如今,若將來能有一日好,再少不了你的?!?
小蓮蓬坐起來給她掖好被子:“姨娘睡罷,咱們這一鬧,只怕得隔得些日子才能求太太讓見一見哥兒姐兒了?!?
睞姨娘雙手護在腹間,動都不敢稍動一下,老老實實躺著,腳尖兒貼著湯婆子,心里想著明沅如今的模樣,隔得遠看不見眉眼,只記得那一身紅綾襖,又想灃哥兒,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許久才昏沉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