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芃自來不是關(guān)在閨閣里的姑娘，梅季明作仙域志時，她就一直向往，可一個姑娘家，要出門哪是易事。

口里說著掃榻相迎，心里卻明白，說不得明沅過三年回金陵，明芃還在棲霞山上畫山色，哪知道還沒半年，她就出來了。

紀(jì)舜英聽見她嘆息，只當(dāng)是錢又不夠，明沅算帳自來不瞞著他，他也知道家里事事都是明沅操持，雖不曾抱怨過，可記帳的冊子就擱在桌上，他在船上還特意跟明沅學(xué)了看帳，一縣一地一年的收成如何繳稅多少，總要知道個大概。

知道她辛苦，可通判月俸不過十四石，除了他自個兒，身邊跟著的六個人，筆帖式柴薪皂隸加馬夫，統(tǒng)共六個人是一并領(lǐng)俸的，再有就是冬夏官服跟筆墨費(fèi)，再有上任前領(lǐng)的六十兩。

七品縣官一年四十五兩銀，馬夫一年也有四十兩銀子，紀(jì)舜英的年俸比七品翻個倍，加上衣裳筆墨，不過二百兩銀子。

這二百兩作民人自是有的好開銷，可當(dāng)官還不夠走一季禮的，上峰等著你雙手送上，下屬等著年節(jié)里頭發(fā)利市，他這點(diǎn)銀子他自個兒光身一個都養(yǎng)不起。

千里當(dāng)官只為財，作癛生的時候一月一兩白銀，一日還有一升癛米并魚肉鹽油可領(lǐng)，便紀(jì)家不補(bǔ)貼他，他也得過，反是當(dāng)了官兒越發(fā)捉襟見肘起來。

“怎的？可是本金不足？”紀(jì)舜英原是想過不要這樣大的宅子的，似沈家這樣，三進(jìn)的小院，還不是買的，是租來的，一年四十兩，家里也能過得，買個這么個宅子，手里的現(xiàn)銀可全套進(jìn)去了。

他按著不曾說，是怕明沅面上過不去，一家子的姐妹，在家時她比明洛還更得寵些，衣食不論，住的確是比明洛要好，嫁了人日子過得卻不及了，知道她不會這樣想，他心里卻不愿意讓她在明洛跟前不自在，紀(jì)家給的那一筆安家銀子，全砸在了房子上。

手上錢緊，自然想著開源，兩個算過一筆帳，此時聽見她嘆，挨過去一看，卻是為著明芃，明沅靠進(jìn)他懷里，手掌虛握住他的指尖：“二姐姐也不知往哪兒去了?！?

明芃走有一半兒是為著梅季明，他原來就是秀才，這番恩正并科，叫他拔了頭籌，梅氏從來不曾死心，她認(rèn)定了明芃是在堵一口氣，知道梅季明中了，又興高采烈上得棲霞山去，隔了快半年一個字兒沒跟女兒說過，進(jìn)了門就撫了她的手笑：“你看看，這番可配得上你了?！?

她先還怕明芃跟那和尚有首尾，后來看著不像，等拾得卻扔下畫了一半的觀音圖離開金陵，越發(fā)松了一口氣來，這在金陵城里已是大事，棲霞一百零七個羅漢像，再加上金身打的那一尊，引得香客游人如織，就只差在那大殿樑上貼金了。

住持還指著著拾得能畫完那一面南海觀音像，可拾得越畫越慢，觀音的衣衫纓珞畫好了，眉目神態(tài)卻久久都不動筆，他看得幾日金頂佛光，收拾了來棲霞山時帶的破布包，頭也不回的走了。

走之前送了明芃一張觀音小像，只有上半身，卻沒下半身，明芃一見便知，拾得這要是往南海去了，同他說定自南?；貋恚欢ㄒ貤忌絹砜此?，拾得還是樂呵呵的模樣，笑嘻嘻點(diǎn)了頭，帶著他的鹿下山去了。

明蓁雖說了妹妹不想嫁，梅氏卻覺得如今的梅季明，再沒什么不可嫁的地方，原來他浪蕩，要說不嫁也還罷了，如今他都改了，浪子回頭自然金不換，總不能為著原來的一點(diǎn)過錯，就生生把后半輩子賠進(jìn)去。

明芃留書離開金陵，家里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只瞞著梅氏一個而已，她要忙明陶的婚事，連那紅彩綠綢都置辦多一份兒，連房子都看好了，從她嫁妝那份時頭出，原就是梅家給的，摸出零碎來，給梅季明買個宅子，往后女兒就近住著，來往也更方便些。

她興興頭頭的預(yù)備這些，家里人勸了幾回也止不住，梅季明先還想著不定她就有想通的那一日了，等明白明芃再不回心轉(zhuǎn)意，反過來開口勸梅氏，梅氏盯著他問一聲：“我只問你一句，我們二丫頭，你想不想娶?！?

這事兒頭先都覺著是梅季明不該，等他守上半年，梅氏又覺得他已經(jīng)贖了罪了，再不應(yīng)就是女兒性子太擰，連親娘都這么想，外頭人有知道的，哪一個不嘆一回，原來說梅季明浪蕩的，如今都說是明芃心太硬。

梅季明不則聲了，梅氏便撫了掌：“這不得了，你想娶，她未必就不肯嫁?！钡然ㄞI過堂，生米熟飯，還有什么肯不肯的事。老天爺捉弄人，喜慶事再晚也能成。

哪知道明芃竟買下船只，收拾了東西，帶著人坐船離開了金陵，梅氏哪里想得著其中關(guān)竅，眼睛一翻昏了過去。

船是明陶幫著買的，人是明蓁給調(diào)撥的，明芃帶著那張蓋了御印的圣旨，上頭既寫了叫她作畫，她在哪兒都是奉旨作畫。

梅氏罵是罵不甚個惡毒語，可卻叫女兒傷了心，伏在枕頭上連哭的力氣都沒了，紀(jì)氏勸她罷了，她只搖了頭：“這輩子沒個歸宿，難道就能好了，這是入了什么迷魂陣，竟左成這樣子?！?

央求了紀(jì)氏替她寫信，一邊是穗州一邊是成都還有一個隴西，她總得往熟悉的地方去，這三個地方都有人能投奔。

紀(jì)氏拿她無法，到得此時，還覺得憑著明芃一人之力就能做成此事，梅氏是成心關(guān)了耳朵眼睛，總不能說她兒子女兒都負(fù)了她，當(dāng)場拿筆墨出來，在那撒花洋金箋上寫了兩封信，一封送到穗州，一封送到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