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縣是個農(nóng)業(yè)大縣,大小村落數(shù)十,鄉(xiāng)間阡陌相連,歷代以來村落間或爭斗或聯(lián)姻,或因朝廷田地政策改革,村落間不但地界模糊,親戚關(guān)系也是錯綜復(fù)雜。此番周鄒兩村斗毆,附近的宋、蒙、齊、楊等村紛紛參與說和。
鄒家村死了兩兒子的老夫妻鎮(zhèn)日不得安寧。他們早兩日從衙門里領(lǐng)回兒子的尸首下葬,把兩人生前的衣物晾攤在村中荒僻的竹林里讓其在風(fēng)雨日曬中歸于大地。兩個年輕的兒媳婦如今眉目憔悴黯淡。但這也許是暫時的,等時間流逝,她們遲早忘卻她們的丈夫,拋下這個家離開。只是年幼的幾個孫子孫女被父母雙雙拋棄,難吃一口飽飯,難穿一件好衣。老夫妻倆一開始相對淚流,到后來,麻木得眼淚都流不出來。
活著就是如此,苦難相隨,唯有咬牙忍耐。
鄒家村參與斗毆的青壯年也一起被拘在縣衙獄中。鄒家村人原先還耐得住,時間越久越不安,隨著說和的人越來越多,周家村給出的誠意也足夠,于是大多數(shù)的人家也動搖了,一開始勸說老夫妻抬著兒子尸首去告官的人中聲音最響亮的那些,如今也勸他們勸得最是苦口婆心:“你們家大兒小兒都去了,以后你們兩個老的同幾個小的好幾張口,總要吃飯是不?你們就拿了周家村補(bǔ)的銀子吧,好幾十兩呢!”
老夫妻倆一開始搖頭不同意,兒子不明不白死了,做爹娘的哪能為了銀子就放過兇手呢?縱使那幾十兩銀子,就是大兒小兒在,也不一定掙得著。
村人勸得口干舌燥,最后冷哼道:“你家兒子哪里是不明不白死掉?明明是逞兇斗勇,被人反抗不小心打死的!兩村亂斗,誰說得清誰打的誰,又是誰把誰打死的?”
老夫妻倆氣得渾身發(fā)抖。只是這也是實話,鄒家村人也是斗毆的一方,縣太爺已經(jīng)發(fā)話了,參與打群架的一個都不放過。鄒家村人被打亂狠敲周家村一筆竹杠的如意算盤,如今只盼著自家男丁安全歸家了事。
老夫妻倆被村里村外的人卯足了勁苦勸。最后兩個兒媳婦也嚅嚅地來跟他們表態(tài):“爹,娘,咱領(lǐng)了銀子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就算了吧?!?
不然就是與全村為仇,就是與周家村為仇。逝者已矣,活著的人卻不得不為日后生活打算。不然哪一日家中幼兒在外又被人尋仇兇打,他們要到哪里去哭?
老夫妻倆只好麻木地點頭同意。
縣太爺早料到這一個結(jié)果。本縣鄉(xiāng)間斗毆引發(fā)死傷從來不少見,官府或早或晚會插手,但最后多是由兩村族老出面掩平。這既是遵守鄉(xiāng)間奉行的法則,也是因鄉(xiāng)民秉性難登大雅之堂。鄉(xiāng)民粗莽,平時無事圍坐在大樹底下乘涼,一個個上下嘴皮子一掀,就能縱橫天下家國大事,實則骨子里怯畏官威,讓他們因事上官堂據(jù)理力爭,保準(zhǔn)他們半天說不全一句整話。
周鄒兩村之事,早在他派出衙役之時,他心中就定下了章程,此后他仍然照常派人緝拿逃竄的斗毆村民歸案,升堂訊問審案,但更多的是不動聲色地等著兩村自行協(xié)商出方案后找他求情。
只是雖有前例在先,但這前例就像世間其他的潛規(guī)則一樣,眾人對其心照不宣,大肆遵行,但是因其到底游離于規(guī)則以外,當(dāng)其有一日暴露于陽光下,眾人為力證自己清白無辜,就會對其極力踩壓、譴責(zé)。
縣太爺不想冒這個險。
呂教諭去探監(jiān),把縣太爺?shù)囊馑几鲋v了,他眼見青年神色頹唐,不由勸道:“從來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壯士,往日我看你意氣風(fēng)發(fā),也未把實話出口,其實你年未及二十,才氣有余,閱歷不足,自當(dāng)十年磨礪,只待有一日厚積薄發(fā)一鳴驚人。如今你身在的村族遭逢變故,于你是不幸也是幸,如此你才能潛心沉淀一段時日,品一品人生況味,日后才能有大進(jìn)益?!?
其實周鄒兩村變故既生,周北生是否被拘入獄,都不會影響他必然延遲科考的結(jié)果。不然縣太爺苦心讓兩村和談了事,周北生兩年后一朝中舉,他的出身及村落故事,不說為天下知,至少鄰近幾個州縣百姓,都將津津樂道。到時以為已經(jīng)逃過懲罰的械斗者是否要重新受審?當(dāng)年徇私的父母官是否有過?
他既生做周家村的人,就要為這個村莊妥協(xié)。不然他的父,他的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其他無法離開這個村落到別處去生活的子孫們怎么辦?
周北生在日常經(jīng)濟(jì)事務(wù)上不比兩個哥哥,可是他讀的書多,能看到的東西也要深要遠(yuǎn)。入獄之初,衙役為他秀才身份要給他單獨單獨安排牢室,兩個哥哥想讓他境況好過一些,忙不迭地要答應(yīng),是他自己拒絕了:他若一意依仗身份特殊,周家為這份特殊付出的代價也要更大。后來大哥周東生為了村民不肯為他辯白,紅著眼睛要找人打架,也是他攔下的:人心只記他人過不記自己失,哥哥結(jié)下仇怨更深,以后村莊里的日子怎么過?
十幾日不見天日的牢獄生活,讓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書生把所有的得失、憤怒、恐懼都想遍,然后余下渾身的暮靄沉沉。
“弟,不會有事的?!敝軚|生和周南生輪流安慰他。獄中環(huán)境惡劣,被關(guān)在相鄰監(jiān)牢的周鄒兩村人一開始相互謾罵,這幾日已經(jīng)逐漸沉默下來,各自日夜期盼村中得力,把他們救回去。
鄒家村人卻連連諷刺:“我們是出得去,你們殺了人,自然要償命,還想回家?呸!”
周東生和周南生紅了眼睛。“你沒在場,總不會有事以后家里就靠你了,”周南生鄭重地叮囑周北生,“我和大哥可能沒法摘清家里老的不知道受不受得住,還有幾個小的要吃要喝做哥哥的沒用,以后都賴你盡孝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周東生和周南生想到自己身處如此絕望境地,在最深沉的黑夜里,有時也不禁嗚咽起來。
周北生卻挺著瘦伶伶的肩背,對他們笑道:“咱們都會出去的?!?
他仔細(xì)問過村人,當(dāng)日一團(tuán)混戰(zhàn),根本說不清誰對死者下的死手。兇手查不清,也不能把人人都當(dāng)做殺人者砍頭。
只是不死也要脫層皮。代價是一定要付的。
因此岳父呂教諭跟他說那番話時,他心里茫茫然想著:“來了。這就是了?!?
人在出身和命運(yùn)面前總是分外卑微。鄉(xiāng)民斗毆并不少見,出身鄉(xiāng)村的青年書生在奔向遠(yuǎn)大前程時路中便埋著這個隱而未發(fā)的雷,在他之前和在他之后,周家村必然也有青年書生落入他一樣的境地,他們不早也不晚就被命運(yùn)揀選中了。
周北生強(qiáng)笑著聽完呂教諭的說教,他想周道地回答說“岳父說的在理,小婿銘記五內(nèi),日后定當(dāng)發(fā)憤圖強(qiáng)”,只是他張了又張口,許久后才干涉地吐道:“是?!?
呂教諭長嘆一口氣,道:“你且再安心等幾日,我與你祖父再奔走奔走,你們兄弟很快就可以出來了。”
周北生渾噩地回到監(jiān)牢,兩個兄長著急圍上前,周東生開口想詢問,周南生看著小弟神色凄淡,就止住了兄長,先把兩個兄弟拉到角度里。
“哥,沒事了?!敝鼙鄙塘擞秩蹋谟H兄長面前終于忍不住,兩只眼睛里流下的眼淚,“只是坦途走完了,沒有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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